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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那么,此刻这内心的疼痛便只能被看作是与这个家中弥漫着的情爱的气息毫无关联的、丧失了朋友之友情的疼痛,是丧失了同她一样信奉无秩序并且还相信一切道德的精神伴侣的凄楚。然而,清一郎并没有背弃无秩序的思想。按照他的那一套僻论而言,正因为相信破灭,不相信明天,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与世俗握手言和,屈从于习俗惯例。但是……——镜子又思忖道,——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呀。尽管以前忽略了这一点,可他毕竟也是肉体之人。虽然内心蔑视一切情爱,可镜子又怎能否认眼前动弹着的那种活生生的情感呢?曾几何时,他注视着她,说她是一个“决不可能生活在现时之中”的女人,可如今却在镜子的面前出现了两个可怕的东西,即现时和悔恨这两个可怕的东西。她似乎必须从中选择其一。

  “不过,我是决不会进行选择的。”她重新振作起来,坚定地想道,“我是不会选择某一个人的,基于我的这种原则,也就没有必要来选择某一个瞬间了。进行选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被选择,而这是我所不能允许的。”

  ……光子说道:

  “你还是在眼皮底下多打点粉为好。”

  镜子对大部分的熟不拘礼都能坦然接受,可在化妆上被人说三道四,却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你是说我的眼皮底下有阴影?就连你也……”镜子回答道。

  真砂子趿着拖鞋,发出明快的脚步声回到客厅里来了。她穿着齐脚踝长的父亲的上衣,脖子上挂着一条领带,那神情使大家忍俊不禁。

  但真砂子却一点也没有笑,用充满威严的态度走近收说道:

  “阿收,可以把我的上衣和领带借给你,但你得好好爱护哟。”

  民子大声地赞扬那上衣与领带在色彩的搭配上十分协调。

  收系好领带穿上上衣时,只见真砂子侧着身子坐在毛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尽管因为缺乏力量小孩的手够不着远处,可她却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她目睹了某种连小孩也不能容忍的行为在眼前像仪式一般堂而皇之地进行。然而,她的那种目光显得多么天真烂漫,多么纯洁可爱啊!并且不曾流露出半点谴责的痕迹。对此,真砂子感到由衷的满足和陶醉。

  第三章

  在秋季展览会上,夏雄因为去年有作品特别入选,所以可以不经过审查直接参展。但他却无法确定绘画的题材。从春天开始,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题材。他的心中贮满了他那丰富的感受性的猎物。无数被他的感受性之箭所射中的东西堆积如山,恰如在荷兰的静物画中那些野雉、山鸠的遗骸与丰醇的果实混杂重叠在一起,共同沐浴着夕阳一般。或许因为收成过于丰饶,以致于反倒抓不住焦点了。

  进入七月后的一天,夏雄怀着走投无路的悒郁心情,随身携带写生簿,驱车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日头已经西斜,树木投落下颀长的影子。驱车进入古老水车旁的道路,只见树木遮蔽着的黑暗中水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树林更幽深的地方,据称是建于桃山时代的深大寺的红色山门便出现在了石级上。夏雄在此停下车来。

  郊游的中学生们坐在清澈的泉水边的折凳上,吵吵嚷嚷着。这儿建有临时的荞麦面馆、陶器铺,还有小贩在出售鸽笛和草编的马儿。夏雄买了一只鸽笛,试着吹了吹。随着笛声的响起,几乎所有的中学生都一齐吹响了鸽笛。夏雄不禁吃了一惊:这声音彷佛在静寂灰暗的寺门前的风景画上泼洒了嘈杂而且极不协调的原色颜料似的。

  夏雄在山门前低下头鞠了个躬,决定到山里去。道路通过被莲叶和浮萍所覆盖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树根工艺品的古朴的茶屋前往右拐去,然后是一个上坡。此时夏雄化作了抱着写生簿步入自然中的画家这一抽象的存在。在被幽暗的杉树护卫着的陡坡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影。他一边爬山,一边吹响了鸽笛。笛声渗透进幽深的杉树丛中,然后又悄然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鸟儿。

  爬上去一看,周围形成了一个舒缓的斜坡,稀疏的红松林透出西斜的阳光。传来了响亮而清脆的笑声。只见两三个中学生正利用这个斜坡和松林比试惊险的自行车特技。那叫声与夕阳下旋转的车轮发出的银色闪光融为了一体。夏雄想打开写生簿,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一切过于充满了动感。

  不久,骑自行车的少年们飞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这样在初次观赏到的风景中流连徜徉,他体会到了那种与不眠之夜大脑异样地清醒,以致于无数鲜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状态颇为相似的东西。那些意象如乱麻一团,难以形成完整的画面,而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残片,其中还有不少已经流失了。有时候,一幅完整得灿然发光的绘画会横斜着身子从眼前白白掠过,来不及捕捉住它的全貌便已悄然逝去了。大多数风景就这样接二连三断片似的显现在眼前。

  但风景这东西恰如翻阅画卷一样,既有开端也有终结。不妨把面对风景时的精神状态比作临睡前的状态,有时会觉得大脑清醒无比,无数的意象陡然地跳跃着,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驰,可就是在这时的某个瞬间大脑突然开始向睡眠急速陷落。与此相同,陷落于风景中的状态也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驾临。的确,画家是用眼睛来观察风景的,在最仔细地观察时看得最明晰。尽管如此,那种明晰的极致却与突然降临的睡眠属于同一种尤物。

  ……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进,发现那种瞬间尚未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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