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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今夜他没有醉。可茕茕孑立的夜晚却张开了大嘴。这种时候,他会匆匆忙忙地去嫖完女人后,比先前更孤独地走在大街上。

  是一个阴沉沉的、暖洋洋的五月之夜。灯光渗透进他那疲劳后的眼睛。他眯缝着眼睛一看,发现街道已经融解了。行人的影子喝汽车的形状全都融解了,彷佛街道是由潮润的、容易融解的物质所构成的一样。

  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处于恒久不变的坚固物质中的清一郎,就这样兀自一人在街道上徘徊着。此时,他觉得自己彷佛是行走在一个危险世界的中心地带。这世界的骨骼是一件由闪光的金属薄片所构成的、即使是轻轻一触也会分崩离析的纤细的玻璃工艺品。对于他来说,这正好是一个可亲的世界。无数花里胡哨的招牌和霓虹灯竞相展示着自己对虚伪的美的忠实。只见一盏霓虹灯闪现出了“不夜城”三个字体古朴的红字,可事实上夜晚早已迫近四周,甚至侵占了那些笔划间的空隙。清一郎真想让自己也变成一站霓虹灯。这样一来,他对欺瞒的奉献就会最终完成吧。纵然是一瞬间也罢,能够不为自己的法则而生存的那种盲目的禁欲主义,一旦化作了霓虹灯,便会成为一种什么也不是的、习以为常的自然习惯。

  在某个酒馆的后门口堆放着无数的空啤酒瓶。其中一瓶的底部尽管已完全没有了酒泡,却还积留着一丁点儿残酒。每当汽车从一旁疾驰而过,那些酒瓶就会在无人知晓之间敏感地直打哆嗦。清一郎正是想变成这样一种酒瓶的渣滓。明天是不存在的,因为瓶子里尽管确实还残留着一点啤酒,但瓶中的啤酒确确实实地已经被人“喝光”了。

  我要当大将!我要做高官!我要成为大发明家!我要当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要做一名大实业家……啊,搜遍孩提时代各种记忆的角隅,他也不曾有过这些愿望。或许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想过当售票员、士兵、消防员。无论在谁眼里,他都仅仅是世间一个普通而快活的男孩子,但是,他的心却是一个空洞,从未给自己描绘过在这个世界上渴望成为的形象。

  ……在行人密集的背街胡同的一角,从一间规模庞大的弹子游戏店内发出一阵阵明快而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使人老远就知道它的存在。那铃铛的响声、铁弹子滚落的鸣响,与普通机器的轰鸣截然不同,可以从中听出人们情感的反应。小小的失望,小小的满足,小小的喜悦与弹子落下的声音一起被弹飞到街道的杂音中,最后又像石块一般被人踩在了脚下。

  清一郎站在门口,往弹子游戏店的里面瞅了瞅。到处都是一笑也不笑的侧脸,屋子里充满了恍若来世般的明亮。

  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映出“娱乐中心”几个字样的霓虹灯在上楼的梯子口附近瑟瑟颤抖着。拾级而上,能听见机关枪的声音和汽笛的鸣叫。

  清一郎被那声音诱惑着爬了上去。二楼的射击场上并排陈列着美国占领军遗留下的各种娱乐器械。在进门的地方是保留着昔日遗风的金鱼捕捞点和鲤鱼垂钓处。在一个狭窄木箱盛满的水中,只见一群不久将被垂钓的金鱼在噪音的重重包围下悠闲地游着。

  机关枪、猿猴、潜水艇、高射炮、汽车兜风、赛车、曲棍球,无论玩哪个项目都只需一次付20日元。这20日元的消遣隐含着对所有社会性精力的郁积所进行的公开侮辱。这种侮辱比甜点心还要香甜,它向社会的弱者们献媚。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东西,张开大嘴狼吞虎咽。

  清一郎开始搜寻空着的机器。什么都行,只要能依靠对某一台机器的迷恋而恢复与自己之间的小小亲密感。

  赛车还空着。他把20日元交给一个从机器背后探出头来的女人,然后在玻璃箱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用两只手握住安装在箱子外面的大方向盘。

  箱子里面点着灯。这是在初夏刺眼的光芒照射下的高速公路上的光景。被画成圆筒形的高速公路彷佛是要爬上山丘的顶部似的,山丘的远方被浮云飞渡、涂满油漆的湛蓝天空全部占据了。道路的左右两侧画着小小的花草,牧场的栅栏内有牛群在嬉戏玩耍。没有谁会厌恶这样一副图景。可在这种乐天而平凡的诗化世界里恰恰缺少了人的影子。这个玻璃箱里的晴朗的星期天。

  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着。圆筒开始迂回向前。如果仅仅如此的话,车子肯定能顺利地在路上行驶。可圆筒常常不规则地同时向左右两边拐弯,所以车子动不动就驶出了路面。清一郎手脚敏捷地搬动方向盘,以便让车子不偏离车道。可车子还是很快飞出了路面,狂奔在画有山崖、小河的周边地带。偶尔有别的车辆飞驰在路上,这时,箱子外面的红灯就会照亮“Ontheroad”的英文,在蓝天的各个地方接二连三地亮起灯来,显示出用鲜艳色彩标明的得分数:500、1000、2000等。

  蓝天上出现的红黄紫色的数字图景真可谓鲜明清晰,似乎一旦没有它,晴朗的蓝天也就不可能成立一样。它强化了诗一般的蓝天。2000、3000,这些笔画很粗的数字熠熠闪着光,照射在眼睛上,使蓝天变成了带有预言性质的蓝天。

  ……时间已到,圆筒的移动变得舒缓乃至平息了。与开始时一样,高速公路远方的山丘成了用白铁皮制作的未知的地平线。机器随即嘎然停止了。

  女人探出头,一言不发,把用沾满灰尘的蜡纸包装起来的两根麻花糖放在了清一郎面前。

  箱子里的灯灭了。玻璃里映出了两三个在旁边围观人的脸,而其中在笑的那张脸便是收。

  “呀——”清一郎从椅子上欠起身,把手搭在收的肩上。

  “真蹩脚呀。不拿5000分怎么行?”收说道。

  别的客人坐在椅子上,握住了方向盘,所以站着说话的他们俩稍稍挪开了身子。旁边高射炮的轰鸣不时盖过了他们的谈话声。四台高射炮安装在玻璃箱内部的四个角落里,每当捆在中央柱子上盘旋的两架飞机被高射炮击中,其红色的翼灯便会神经质地闪闪烁烁。

  “现在你去哪儿呢?”清一郎问道。

  “哎,那两个纠缠不休的女孩可真是太乏味了,刚刚甩开了她们……对了,是不是去镜子家呢?刚好又有3个伴儿。”收说道。

  对于聚集于此的青年们生活中逐渐发生的变化,镜子不予理会,而只是继续重复着同样波长的生活。如果把青年们看作是函数,那么镜子就是一个常数。乍一看,她具体地体现着生活始终不渝的姿态。镜子的家无论什么时候前去拜访,都依旧是镜子的家。无论青年们在哪儿干什么,都能够在心里描绘出这样一幅情景:一到夜里,镜子家便点亮了灯盏,于是换上晚礼服的镜子就会合计着今晚又去哪儿玩耍,或是刚好从游玩地归来,正预备着又将开始啜饮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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