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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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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像一个乏力的重病人一样,甚至无法拂去脸上的苍蝇。尽管自己的确身陷于极度的厌恶之中,但却如同懒猪浸泡在晌午的泥沼中一样,他知道这种厌恶感正好适合于自己。无论如何,镜子的明晰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此刻房间被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手指只能徒劳地在榻榻米上摸索,哪儿也摸不找镜子。 和丈夫分居的光子如今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但和收幽会时,她却从不使用自己的公寓,而选择涩谷附近的旅店。最初去那里时,收看见光子对旅店的女佣和账房先生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是吃惊。那旅馆的客房是一间间分开修建的,庭院里的池子构成了复杂的水路,把各自的耳房隔离开来。夜阑人静之时,常常听见鲤鱼跳跃的声响。透过窗户能眺望到涩谷车站附近和店铺林立的高地上忽闪忽灭的霓虹灯,但四周却寂静得达到不自然的程度。 收猛地起身穿上圆领衫。他想从女人身边逃离片刻,所以起来解手。关上背后的门,在厕所摇曳的灯光下,他一看见那扇大镜子,就蓦地变得安详了。瞧,刚才的那番折腾使他的头发变得乱蓬蓬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不一会儿,那涂抹了发油的黑发再次带着漆器般的光泽变得温驯老实了。 “讨厌,讨厌,讨厌。我想爱一个更可爱的、一点也不缠人的、长着一张合我口味的脸蛋的少女。”收忖度道。他那映照在镜子中的面孔漂亮得足以博取所有少女的欢心。曾几何时他也和一个少女睡过觉。但当对方怀孕之后,他便抛弃了她。尽管做爱在人们眼里并不丑恶,但做爱的后遗症却从此使他胆战心惊。 光子是一个身体微胖、肤色黝黑、不太匀称的美人。长着有点下吊的大眼睛、光滑的鼻梁、有些地包天的嘴巴和行状姣美的耳朵。倘若现在回到床上去,光子又会唠叨些什么呢?他知道不外乎又是“我有点罗嗦吧?对不起”之类的话。尽管这个女人在和他一起渡过的夜晚里,会像常人一样产生嫉妒,也会做出某些疯狂的举动,但她的自尊心和情感却始终完美地保持着协调。当收不理睬她时,她是决不会纠缠不放的。他们的幽会总是带着一种痉挛的性质,有时候是连续十天终日耳鬓厮磨,有时候是两个月也不思相见。初次与光子相识是在镜子家里,收还着一种极其怠惰的心情任凭自己成为别人相中的对象。 ——收俊美的容貌轮廓清晰地映现在深夜的镜子里。 “我确实存在于这里。”收想到。他那男子气十足的眉毛下是细长清秀的眼睛、乌黑发亮的瞳仁……无论在哪个街头都很难遇见如此英俊的青年吧。这张脸具有一种绝不让刚才发生过的行为留下任何阴影的澄明。正是从这种澄明中,收咀嚼到了一种心满意足的快感。 “我干脆就听从朋友们的建议来练举重吧,用厚实的肌肉来武装身体吧,将整个身体变成一张脸蛋。”收琢磨道。 与脸蛋不同,肌肉无需借镜子便能够进行自我观赏。而且他可以从自己的手臂、胸脯、腹部、大腿以及所有的部位中明白无误地找到自己存在的确凿证明,还有那种存在所发出的从不间断地呼唤与那种存在所写下的诗行吧…… 剧作座(日本的剧场和剧团常以……座为名。——译注)排练场的墙壁上张贴着下次公演的角色分配表。收用眼睛瞅了瞅上面,只见在倒数第三的位置上,青年D便是他将扮演的角色。这是一个只在幕终的酒吧里跳跳舞的龙套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因目睹女主人公被杀的场面而大吃一惊,然后便匆匆退场了。 在排练场的舞台上正在进行排练。户田织子扮演的女主角正在念下面的台词: “我所经营的歌舞酒吧不是世上的普通酒吧。每天夜里这儿都不乏刀光剑影,都有悲剧发生,还有真正的爱情的搏斗和真正的热情,——啊,无论多么粗劣的热情,都比你们博学的脸更高尚。——那种真正的热情、真正的仇恨、真正的眼泪、真正的鲜血,是必须流淌的。首场演出的请柬再过两三天便会印刷完毕。您只需光临酒吧从头到尾看个究竟。说不定您也会成为剧中的临时演员吧……” 在灰尘弥漫的舞台上,脸上没有怎么化妆的织子在头发上罩着一个发网,身穿色彩很不协调的罩衫和裤子,站在与舞台装置的尺寸相匹配的脏兮兮的护墙板前面。导演三浦说了声“等等”,便中断了织子的台词。“在念‘鲜血是必须流淌的’这句台词时,请往左边的浅见博士身边走个两三步,并带着点威胁对方的语气……然后,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您只需光临酒吧’这句台词要更盛气凌人一点……” 织子从舞台上默默地点点头。舞台监督草番低声问三浦“要再来一次吗”,然后大叫道:“再来一遍,从‘我所经营的歌舞酒吧’前面那句浅见博士的台词开始。”一部无聊的戏,——收倚靠在排练场的墙壁上,带着找不到角色的年轻演员所特有的怨恨,客观地评价道。的确是一部无聊的戏。对那个狡黠的季洛杜(1882~1944,法国小说家、戏剧家,创立了印象主义形式的戏剧。——译注)所抱有的纯真无邪的憧憬将剧作家海绵似的大脑浸渍在了水中。一个天生无法理解梦想这东西所具有的那种沉甸甸的反讽意义的可怜灵魂。这个剧作家也曾饱尝了人生的辛酸,但却不断地做着一个同义反复的梦,以致于那些辛酸并不具备任何作用。让人为难的是,他的梦想并不是那种强有力得足以降服人生的东西,而仅仅是胆小的孩子在遭人欺侮时借以逃遁藏身的小小杂货间中某个角落的区区空间。无论怎样重复经历世态炎凉都只能做一个浅梦的人,无疑只能生存于浅薄的人生之中。尽管如此,为了弥补其艺术上的弱点,他让自己所经历的人生之苦发挥了巨大的效用,从而培养了与常人一样的矜持,所以他一点也不是一个庸俗之辈。他被人们当作一个不可侵犯的纯情之人,拥有众多的年轻崇拜者。这种滑稽的事情在艺术家的世界中是屡见不鲜的。 但收却喜欢这个名叫朝间太郎的剧作家。实际上这仅仅出于一个单纯的理由:朝间曾表扬过收在实习剧目中扮演的角色,这次也指名为收安排了一个虽说并不重要的角色。无论怎样指责他的剧本低劣,但像他那样敢于把现代剧中罕有的梦幻面包卷似的东西引入自己戏剧中的作家还是凤毛麟角的。 一部自己无缘参加演出的剧作,无论是怎样早有定评的名作,作为演员也不可能由衷地去热爱它。过去筑地座的伙伴们观看《底舱》(1902年初次公演的高尔基的戏剧。——译注),感动得浑身颤抖,以致于立志做一名演员的往事,一直都存在于某个离收的习性十分遥远的地方。迄今为止他仍然没有能够成为那种纯粹的“被感动的观众”。他茫然地梦想着陶醉,梦想着自己具有那种别人的舞台无法给予而惟有他自己能够给予其他人以陶醉的才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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