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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座意大利城市更像另一座意大利城市了,尤其是在秋季。贝尔纳从米兰到热那亚过了6天,在博物馆和报纸上做了一些事后,决定返回法国。他想去一个外省城市,在旅馆里租一间房子。他选择了普瓦第埃——在他看来,那是人们能想象出来的最死气沉沉的城市,在那里找到一家名为“法国盾牌”的最普通的饭店。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些场景,就像是为了导演一出戏一样。可他还不知道他要在这些布景中上演什么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布景会使他想起斯丹达尔或西默农。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失败和什么样的错误的发现。可他知道他会彻底地、毫不犹豫地、可能会绝望地感到厌烦。知道这种厌烦这种绝望也许会走得更远,把他从绝境中拖出来。绝境,开了10天汽车后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既不是他对若瑟的爱情,也不是他在文学上的失败,也不是他对尼科尔的不满意。而是与这种爱情。这种失败和这种不满意背道而驰的某种东西。应该填补这种早晨的空虚、这种自我厌烦。他放下武器,放任自己。3个星期之中,他要独自忍受下来。

  第一天,他确定了旅程。买报纸,到高梅斯咖啡馆喝开胃酒,对面的特色餐馆,远处的电影院。旅馆房间的墙壁上贴着蓝灰色的墙纸,墙纸上的大朵花已经破损,卫生间铺着釉砖,床前的小地毯是栗色的,一切都那么美妙。透过窗户,他看见对面的房子,一条喷墨旧广告:“十万衬衫”,一扇关闭的窗户,可能会自动打开,留给他一个朦胧而浪漫的希望。最后,桌子上铺着的一块桌布滑到了一边,他得撤掉它,以便写东西。旅馆的老板娘很好客,但很持重,楼层的女佣人是个老太太,爱唠叨。还有,这一年普瓦第埃经常下雨。贝尔纳坚持在那里住下来没有任何自嘲的成分,也没有讽刺意味。他对待自己很有分寸,像个外国人一样,为自己买了许多报纸,第二天甚至让自己喝了许多黑茶床子白酒。这酒喝得他醉醺醺的,使他很危险地立即就想到若瑟的名字。“服务员,巴黎的电话需要多长时间接通?”但他可以不打电话。

  他重新开始写小说了。第一个句子是说教。“幸福是最受人恶意中伤的东西”,等等,这个句子似乎很适合贝尔纳。合适而毫无用处。可它还是庄严地出现在稿纸上。第一章,“幸福是最受人恶意中伤的东西。让一雅克曾是个幸福的男人,别人却对他说了不少坏话。”贝尔纳很想换一种方式开头。“普瓦第佳的小村庄出现在游客的眼中就像同阳光一样宁静的小镇”,等等。可他不能。他想马上切入主题。可什么是主题,这个主题的基本概念是什么?他上午写1个小时,然后出去买报纸,让人刮胡子,吃午餐,然后下午工作3个小时,读点书(卢梭的作品),外出散步直到吃晚餐。然后是看电影,或者偶尔去逛逛普瓦第埃的那家妓院,它不比另一家妓院更无聊,在那里他发现禁欲反而使事情更有意思。

  第二个礼拜更加难以忍受。他的小说糟透了。他冷静地读着它,发现它很糟糕。甚至不是跟其他小说一样糟。而是更糟。不是讨厌,而是厌恶。他写东西就像人们剪指甲一样,既非常专心又特别心不在焉。他也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观察他虚弱的肝脏、神经质和巴黎生活对他的所有轻微的损害。一天下午,他在旅馆房间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然后转身面壁,伸开双手,双目紧闭,将身体贴在又冷又硬的墙壁上。他甚至还给阿兰写了一封简洁而绝望的信。阿兰写了一些建议给他:看看自己的周围,改变自己的方向等等。荒唐的建议,贝尔纳知道。任何人都没有时间真正地审视自己,多数人只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自己。在那里,由于能力有限,贝尔纳留下了。他不会让自己失去投进一个普瓦第埃女人怀抱的机会。

  这毫无意义,他知道,除非让他受苦。他将回到巴黎,把快要完成的稿子夹在腋下。他甚至要把它送到他的编辑手里,让它出版。他将想办法再见到若瑟。想办法忘掉尼科尔的目光。这毫无用处。可这种无用的确信,他从中获得了某种难以忍受的平静。他也知道他将用何等有趣的话语讲述普瓦第埃和他的娱乐活动。他会在讲述这次出逃时从人们好奇的目光中感受到什么样的快乐啊!那眼神会给他的古怪添上多么模糊的概念!最后,他会以男人怎样的羞愧之情说“我主要是在工作”。啊!他已经知道如何仿效所有这一切的风格。可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的窗户敞开着,夜里,他聆听雨水落在普瓦第埃的声音,目送着寥寥几辆汽车开过时金色的前大灯让墙上长出许多枯萎的大朵玫瑰花,随即又将它们抛进阴影之中。他平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睁开双目,一动不动,抽着当天的最后一支烟。

  爱德华·马里格拉斯不是傻瓜。这个年轻人为幸福或不幸而生,对爱情的冷淡使他窒息。所以他找到贝放特丽丝并且爱她时感到很幸福。

  这种以前从未感受过幸福的爱使贝娅特丽丝非常吃惊——大多数人视爱情如灾难,如果这种爱情没有被立即分享的话。贝娅特丽丝的吃惊使他赢得了15天——爱德华的英俊外表也许没办法做到。并不冷淡的贝娅特丽丝对肉体之爱并没有多大兴趣。然而她把它视为对健康有益的事情,有一刻甚至相信她自己是一个受肉欲支配的人,并以此为由欺骗她的丈夫。在她的圈子里,通好的困难大大减少,她很快就玩起残酷而又必要的关系破裂的游戏,这使她的情人饱受折磨,使她的丈夫大为恼火。根据法律第三条的有关规定,她把所有的事都向丈夫坦白了。贝放特丽丝的丈夫通情达理,又是一个从事大宗买卖的商人,见她坦白自己有情人且与此同时又决定与情人分手,确实觉得十分荒唐。“闭口不提也没什么两样。”当贝娅特丽丝用单调的声音原原本本地向他认罪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在演员的出口处,在理发店的门口,在看门人的小屋边展露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他不怀疑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爱上,便耐心地等待贝娅特丽丝给他一个使他对此信以为真的证明。不幸的是,贝娅特丽丝习惯了这个柏拉图式的情人,没有更难改变的习惯了,对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来说尤其如此。一天晚上,爱德华把贝娅特丽丝送到家门口,求她带他上楼去再喝一杯。应该说在爱德华的辩白中他并不清楚这个句子通常所表示的意思。只是他渴了,倾诉爱情时话说得过多,而且他身无分文,回不了家。口干舌燥地步行回家让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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