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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凶杀案发生十二天之后,预审法官遇到一群痛苦之极的人。当时预审法官正在镇政府肮脏的木板办公室里喝着咖啡和甘蔗甜酒除暑消热,不得不要求援军来疏导那些未被传唤而自己急急忙忙起来作证的人,他们急切地要显示自己在那场戏剧中的重要作用。这位预审法官刚刚走出校门,身上还穿着法律学校的黑呢制服,戴着具有应届毕业生标志的金戒指,脸上露出一副初出茅庐的幸运儿的傲然而得意洋洋的神气。

  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对他性格的了解完全来自预审档案,凶杀案发生二十年之后,许多人帮助我在里奥阿查司法大楼里查找案卷。档案没有作任何分类,一百多年的诉讼材料全都堆积在那座殖民时期的陈旧建筑物的地板上,这座建筑物曾经做过弗朗西斯·德雷克(弗朗西斯·德雷克(1540?—1596):英国航海家,曾对西班牙美洲殖民地进行过几次海盗式的远征。)两天的司令部,底层浸满了海水,一册册破烂不堪的案卷漂浮在一片冷清的办公室里。我多次站在没脚深的水里亲自在那堆严重破损的诉讼案卷中查找着我需要的材料。五年的工夫过去了,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找到了差不多三百二十二页零零乱乱的有关那件凶杀案的记录,而整个预审档案大概有五百多页。

  没有任何地方出现过预审法官的名字,不过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人酷爱文学。无疑他读过西班牙古典作家的作品,也读过一些拉丁文作家的作品,对尼采这位当时在法官中十分时髦的人物非常熟悉。所有旁注都仿佛用血书写的,这不仅仅由于墨水颜色的缘故。那件无头案使这位法官茫然失措,以致他多次置自己的职责于不顾,陷入了抒情的消遣之中。特别是,生活中竟然出现了那么多连文学作品中都不曾描述过的巧合,毫无阻碍地酿成了一起如此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他始终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

  不过,最使他震惊的是,在煞费苦心地审理了一番之后,他没有找到圣地亚哥·纳赛尔确实玷污了安赫拉·维卡略的任何线索,更不用说可信的线索了。给安赫拉·维卡略出谋划策,要她欺骗丈夫的女友们,很长时间里一直在说,婚礼之前她就将她的秘密告诉了她们,但是没有向她们透露任何人的名字。案卷上有她们的证词:“她把那个奇异的秘密告诉了我们,但没有说出名字。”而安赫拉·维卡略呢,一直坚持原来的说法。当预审法官侧面问她是否知道被杀的圣地亚哥·纳赛尔是谁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回答说:

  “就是侮辱了我的那个人。”

  案卷上就是这样记录的,但怎样侮辱了她,在什么地方侮辱了她,都没有任何说明。在只进行了三天的审判过程中,民众代表一直坚持认为那种指控是软弱无力的。看到对圣地亚哥·纳赛尔的控告缺乏根据,预审法官十分困惑,他为自己辛勤的工作于顷刻之间就变得毫无价值而大失所望。在案卷的四百一十六页上,有他用药剂师的红墨水亲手写的一条旁注:“请给我一个偏见,我将使世界转动。”在那个气馁的旁注下面,他用血红的墨水熟练地画了一颗被箭穿透了的心脏。和圣地亚哥·纳赛尔的亲密朋友们一样,在他看来,圣地亚哥·纳赛尔本人最后几小时的表现就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他是无罪的。

  确实,在他被杀的那天早晨,圣地亚哥·纳赛尔一刻也没有心虚的表现,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把侮辱归于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了解周围人们是虚伪的,也应当知道维卡略兄弟俩头脑简单,经不住嘲弄。没有人十分了解巴亚多·圣·罗曼,但圣地亚哥·纳赛尔却相当了解他,知道他除了世俗的傲慢外,也同任何人一样,有着自己天生的偏见。因而圣地亚哥·纳赛尔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等于是自杀。此外,当他最后一刻终于得知维卡略兄弟俩在等着杀死他的时候,正如众人纷纷议论的那样,他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个无辜惶恐不安的人。

  我个人的印象是,他到死也不知道为何被杀。在他答应我妹妹马戈特到我家吃早饭以后,克里斯托·贝多亚便拉着他的胳臂在码头上走着。两个人是那样的泰然自若,以致造成了一种假象,使人们产生了幻想。“他们显得高兴,”梅梅·洛阿伊莎对我说,“我感谢上帝,因为我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圣地亚哥·纳赛尔。发电厂厂主波罗·卡里略认为,圣地亚哥·纳赛尔的镇静不是清白无辜者的镇静,而是无耻之徒的镇静。“他以为自己有钱就没人敢惹他,”厂主对我说。厂主的妻子法乌斯塔·洛佩斯评论说:“他和所有阿拉伯人一样。”茵达列西奥·帕尔多刚刚走到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店门口,那两个孪生兄弟就告诉他,等主教一走,他们就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茵达列西奥·帕尔多象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以为那是醉汉的在说胡话,可是克罗迪尔德·阿尔门塔告诉他那是确实的,并且要他赶上圣地亚哥·纳赛尔,提醒他注意。

  “你不要劳神了,”彼得罗·维卡略对他说。“不管怎么说,他是死定了。”

  这种挑战是再明显不过了。孪生兄弟了解茵达列西奥·帕尔多和圣地亚哥·纳赛尔之间的关系,因此很可能认为他是可以在他们兄弟俩不失体面的情况下出面阻止杀死圣地亚哥·纳赛尔的适当人选。可是,茵达列西奥·帕尔多在离开码头的人群中见到圣地亚哥·纳赛尔被克里斯托·贝多亚拉着胳臂向前走去的时候,却没敢把事情告诉他。“我胆怯了,”他对我说。他在他们两个人的肩膀上都拍了一下,然后便让他们走了。他们几乎没有看到他,因为他们还在聚精会神地估算着婚礼的开支。

  人们也沿着和他们一样的方向朝广场散去。人群拥挤,但是埃斯科拉斯第卡·希斯内罗斯仿佛看到克里斯托·贝多亚和圣地亚哥·纳赛尔这对朋友在人群中间一个空荡荡的圆圈中毫无阻挡地走着,那是因为大家知道圣地亚哥·纳赛尔要被杀害,不敢靠近他。克里斯托·贝多亚也记得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异常。“他们那样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画着花脸颊似的,”他对我说。当他和圣地亚哥·纳赛尔从萨拉·诺列加的鞋店前走过时,这位女店主正在开店门,看到圣地亚哥·纳赛尔脸色灰白,她吓了一跳。但是克里斯托·贝多亚使她镇静了下来。

  “您看看,萨拉姑娘,”克里斯托·贝多亚一边走一边对她说,“他醉成这个样子。”

  塞列斯特·唐孔德穿着睡衣坐在自己家门前,嘲笑那些穿得整整齐齐去欢迎主教的人。她请圣地亚哥·纳赛尔喝杯咖啡。“我打算在他考虑如何回答我时,拖住他几分钟,”她对我说。但是,圣地亚哥·纳赛尔告诉她,他要赶快去换衣服,然后同我妹妹共进早餐。“我装起傻来,”塞列斯特·唐孔德向我解释说,“因为我突然觉得,如果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那样有把握的话,维卡略兄弟俩不会杀他。”雅米尔·沙尤姆是唯一做了想做的事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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