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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六月

  献血与美酒

  本地广告业欣欣向荣。任何车辆,只要停留在市场附近超过五分钟,各种各样的传单便会一叠叠压在雨刷下——某处即将开幕、不可错过的大好机会、餐厅大特价、新奇花样推出等等,全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我们每次回到车上。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

  其中有一个消息说,卡维隆即将举行手风琴比赛,比赛中,还将穿插“可爱女郎的脱衣表演(出场12次)”,以取悦嘉宾。一家超级市场风风火火展开“猪肉周”活动,宣称猪身上每一个可食部分,都将以令人难于信服的超低价卖出。

  有滚球比赛,有舞会、有自行车竞赛,有狗展。迪土科舞场聘专人主持节目。爆竹展,乐器演奏。一位法诺利夫人,说是会炼金,能透视,邀你参加法会,包你满意而归。夏娃姑娘形容自己香甜可口,正等着与你浪漫相会;露丝小姐说她透过电话,就能满足你所有的遥想——这项服务,露丝小姐神气地补充说,在马赛已遭禁止。

  有一天,突然有了一张极不寻常的传单,索取的不是我们的钱,而是我们的血。

  污脏的传单上叙述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他正准备到美国去动大手术,但在进入医院以前,他需要不断输血,才能保命。“急需大量鲜血,”传单上说。捐血站将于次日晨八时,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设立。

  八点半我们抵达时,村公所已经客满。十几张床沿墙摆放,躺满了人。从床上高吊的脚判断,各阶层的人都出动了:穿大凉鞋的是小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轻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农夫,穿拖鞋的是他们的妻。年长的妇女一手抓菜篮,另一只手握紧、放松缓缓地压缩血液流入塑胶袋。一边输血,他们一边争论谁的血最浓。颜色最深、最有营养。

  我们排队等候作血液检查。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个矮胖的红鼻子老头,戴着破帽,穿着工作服。护士刺不穿他姆指的硬皮,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要不要我找个杀猪的来?”他问。护士用力再刺一次。“妈的!”一滴圆鼓鼓的血出现了,护士迅速地导人试管,加上一些液体,上下猛摇。她的眼光从试管上抬起。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是怎么来的?”她问老头。

  老头放下姆指,说“脚踏车,”“从安贝村(LesAnberts)一路骑过来。”护士吸吸鼻子。“你没跌倒可真奇怪,”她收回目光看着试管:“你喝醉了。”

  “不可能,”老头说:“也许早餐喝的一点点酒让我的鼻头有点红,习惯了嘛。那算得上什么。再说,”他拿染血的大姆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点酒精,能让血球密度更高。”

  护士不信他。她请这老人再去喝点东西——这次是喝咖啡,正午以前再回来。他咕味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受伤的大姆指举在身前,像一面战旗。

  我们刺过手指,证明清醒,被带到床位前。血管与血袋相连,我们按照程序握紧放松拳头。大厅里洋溢着谈笑之声,平常在街上擦肩而过,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时由于奉献精神的影响,忽然间成了好朋友。或许,大厅尽头酒吧台四周,气氛异常祥和融洽。

  捐血大餐的故事

  在英国,捐一袋血得到的报偿是一杯茶、一片饼干。可是在这儿,针管一取出,我们就给带到一张长桌旁,有义工在那儿服务。要来点儿什么?咖啡?巧克力?牛角面包?奶油蛋卷?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肠?还是葡萄酒?多吃点!多喝点!补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肠胃填饱!年轻的男护士忙着拔酒瓶塞,穿白长袍的主任医师祝我们胃口大开。从吧台后面愈堆愈高的空酒瓶看来这场捐血运动不论在医疗上或社交上;都大获成功。

  许多天之后,邮差送来一份官方办的捐血杂志《血球》,说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得好几百公斤的血。但是另一个我感兴趣的数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杂志上却只字未提。或许是仅留作医学界参考之用罢了。

  社交礼仪

  我们的伦敦律师界朋友,英国人那种保守之风很深。坐在卡维隆的“世纪末咖啡馆”里,他注视着窗外他所谓“青蛙的滑稽动作”。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大家推来挤去,一团混乱。

  “你看那边”一辆汽车在马路中央骤然停了下来,驾车人下车来拥抱路上相逢的熟人。“他们总是彼此伤害。看到没?男人跟男人亲吻。多不卫生呀。”律师朋友对着啤酒喷气。他严谨有度的礼仪观被这越轨的行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看来,这行为是太怪异了。

  普罗旺斯人喜欢身体的接触,我也花了好几个月才得以适应。和一般在英国长大的人一样,我学会了很多社会礼仪规范。我学会与人保持距离,朋友见面时以点头代替握手,亲吻女士们如晴蜒点水,公开场合不对狗表示亲热。初到普罗旺斯,彻底搜索式的欢迎仪式犹如机场搜身一般,真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不但甘之如饴,而且对这项社交礼仪的诸多细节备感兴趣。肢体语言,实为普罗旺斯人际接触的要素。

  两个男人相会,至少会握个手。即使手上拿了东西,也要腾出一根小手指头握握。手若湿或脏,伸出前臂或手肘也是应该的。骑在脚踏车上或开着车,并不构成你不与人作身体接触的理由。所以你常会在拥挤的大街上看到危险的场景:一双双的手从车窗内把手伸出来,互相摸索搜寻。这还只是初步的、最起码的动作,比较熟悉、亲密的人见面,需要更强烈的表示。

  正如我们的律师朋友所见,男人互相亲吻。此外,他们会紧捏对方的肩膀,猛拍对方的背,拳打对方的小腹,指拧对方的脸颊。碰到一个久未相遇而且是你的普罗旺斯男朋友,你真有可能被弄得混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女士受到身体损伤的可能性就小多了。但是不熟悉礼节的人弄不清正确的亲吻次数,可能犯下社交大错。我初学此道时,遇见女士总是先亲一面。退后,观察对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脸颊。后来有人告诉我,伪君子才只亲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怜虫。

  在这之后,我以为观察出来正确程序:亲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来的朋友脸上尝试这种礼法,她说:错了。亲三下,是普罗旺斯人的粗鲁习俗,文明人亲两下就够了。下次我见到邻居太太,亲了她两下。“不对,”她说:“三次。”

  现在,我每见女士,密切注意她的头部动作。亲两下之后,若头部停止摆动,我就知趣而止。但我的头总保持机动,以备对方又偏过头去时,可续亲第三个。

  我妻对此同感困扰。她是受礼的一方,有责任估计扭头的正确次数,或究竟需不需要扭头。一天早晨她在街上听见一声大吼,转过头去,看见泥水匠雷蒙向她走来。他忽然停步,双手极尽夸张地在裤管上猛擦。我妻料想这是要握手的准备,于是伸出手去。雷蒙拨开它,却在她脸上热烈地亲了三下。所以你永远猜不准对方给予你什么样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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