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托马斯·曼 > 死于威尼斯 >  上一页    下一页


  他把一只手臂靠在栏杆上,望着到码头来徜徉的、想目送轮船开出的闲散的人群,然后再口头观察同船的旅客。二等舱的男男女女都蹲在甲板上,他们拿箱子和行李包当作座位。头等舱的旅伴中还有一群青年,看去象是波拉城里商业部门的伙计,他们聚在一起嬉笑,闹哄哄的,为意大利之行显得兴高采烈。他门叫叫嚷嚷地谈着本行工作,说着笑着,手舞足蹈,洋洋自得,而且还大声唤呼那些挟着公文包沿港口大街去干公事的同事们;对于这些凭着栏杆油嘴滑舌打趣的伙计们,他们也挥动手杖作出吓唬的姿态。

  其中有一个人穿着过时的淡黄色夏衣,系着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引人注目的巴拿马草帽;他欢腾雀跃,拉开嗓门直叫,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但阿申巴赫还不及稍稍定神细细打量他一下,就大吃一惊地发现他可不是一个青年人。不容怀疑,他是一个老头儿。他的眼圈和嘴角都布满了皱纹。他面颊上的那层淡红色不过是胭脂;周围镶有彩色花边的巴拿马草帽下面棕色的头发,其实却是假发;脖子萎缩,青筋毕露,一根根翘起的胡子和下巴下面的小络胡须,都是染过色的;他笑时露出的一口黄牙,只不过是一副起码的假货;两只食指上戴着印章戒指,一双手完全象老年人一样。

  阿申巴赫瞅着这个老家伙和他的同伙,心里泛起了一阵反感。难道他们看不出他已是一个老人,已没有资格穿起奢华绚丽的衣服,也没有资格去扮演青年人的角色?看来,他们对杂在中间的这个老头儿已习以为常,把他看作是同一类人。他打趣地用时子推撞他们的胸部,他们也毫不厌恶地报以同样的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阿申巴赫把手托在额角上,闭着眼睛,这说明他睡得太少了。

  在他看来,这一切似乎并不那么寻常,仿佛他所理解的那个世界已开始象梦境般的渐渐远去,变得奇形怪状,只要他稍稍遮一会儿脸,然后再张开眼睛看,这一切似乎都会停止。但正在这当儿,他猛然有一种浮荡的感觉,张眼一看,惊奇地发觉灰黑笨重的船体已慢慢离开筑堤的海岸。在机器的往复运动下,码头与船身之间污浊的、闪闪发光的海水象一条条的波带,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四面扩展,汽船经过一番笨拙的掉头动作,就昂首驶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这里,驼背船员已为他准备好一把躺椅,同时,工作衣上油迹斑斑的一个服务员问他要吃些什么。

  天是灰沉沉的,风中带着一般潮润的味儿。港口和小岛渐渐落在后面,陆地的各部分很快消失在烟雾迷蒙的地平线上。一团团为水气胀大的烟灰,纷纷飘落在洗过的、尚未于透的甲板上。不到一小时,船已张起帆篷,因为天开始下雨了。

  我们的旅行者把斗篷裹在身上,衣兜上放着一本书,休息着。时间不知不觉地在流逝。雨停了,篷布也开始卸下。天边一望无垠。在幽暗的苍穹下,展现着一片空旷寂寥、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是在广漠无垠的空间里,我们无法凭感觉来衡量时间,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只是一片混饨,无从捉摸。在阿申巴赫躺着休息时,奇形怪状;模糊不清的身影——充作花花公子的老头儿,内舱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管理员一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他们做着莫名其妙的手势,发出梦吃般的胡言。他睡着了。

  中午时,人们叫他到一间走廊模样的餐厅里吃午饭,餐厅与卧他的门相通。他在一张长桌的尽头处用餐,在桌子前端则坐着商行的那批伙计们,其中还有那个老头儿,他们从十点钟起就和那位兴致勃勃的船长开怀痛饮。这餐饭他吃得很不开心,他匆匆忙忙就吃完了。他不得已走到甲板上,仰望长空,看威尼斯是否即将在远处闪现。

  他一心一意所想的,只是快快望见威尼斯,因为这个城市在他的心目中一直保持着光辉的形象。但天空和海水却暗淡无光,一片铅灰色、有时还降着雾蒙蒙的细雨。他暗自思量,取道水路时望见的威尼斯,也许与他过去取道陆路时所见到的不同吧。他站在前桅旁,眺望着远方,眼巴巴等着陆地的出现。

  他想起了某一位曾看到自己所神往的圆屋顶和钟楼从海浪里浮现的沉郁而热情的诗人,他默诵了诗人的一些佳句,这是诗人当时怀着崇敬和悲喜交集的心情恰到好处地吟咏出来的。某种思绪一旦孕育出来,他就很容易为之激动。他省察了自己那颗真挚而疲乏的心,问漫游者的内心深处究竟是否还蕴蓄着某种新的激情和迷悯不安,是否还有什么新的惊险荒唐的想法。

  海岸线终于在右面浮现了,海里有许多渔船活跃起来,海滨浴场也清晰可见。这时汽船放慢了速度,穿过了以威尼斯命名的狭窄港湾,海滨浴场就掉在背后。它在咸水湖里一排杂乱粗陋的房子面前嘎然停住,因它得等待卫生艇前来检验。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一只船。人们赶来一看,原来不是卫生艇。虽然人们并不急,但感到很不耐烦。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公园一带越过水面传来,这声音似乎激起了波拉青年们的爱国热情,于是纷纷来到甲板上,兴奋地喝起许多阿斯蒂酒,一面为那边操演着的步兵纵情欢呼,大声喝采。可是那个涂脂抹粉的老头儿和青年们混在一起的情景,看去委实太不顺眼。他那副老骨头的酒量当然及不上那批年富力壮的小伙子们,这时已醉得十分可怜。

  他站着,摇摇晃晃,目光痴呆,一支香烟夹在瑟瑟发抖的手指中间,醉得前俯后仰,好容易才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他再走一步恐怕就要跌交,动也不敢动一下;但可怜的是他依然兴致勃勃,谁走近他的身边,他就拉住谁的衣扣,结结巴巴他说些什么,扭动着身子,吃吃地笑着,并且伸出那只戴戒指的、皱纹密布的食指,显得又蠢又可笑,他莫名其妙地用舌尖舔着嘴角,令人作呕。

  阿申巴赫看到这副景象,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怪不自在。这时他又感到一阵昏眩,仿佛周围的世界又稍稍地、无可阻挡地换了一个样,变得光怪陆离,丑恶可笑。环境不允许他再仔细想下去,因为机舱的引擎又砰然一声发动起来,轮船经过圣马科运河,又继续它那临近目的地时遽然中止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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