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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我们可以这么设想:在一处海湾里,雨点般的水冲洗着骏马,陪同心爱的人在海滨漫步,嘴唇贴在未婚妻娇嫩的耳畔,幸福而友好地互相传授射箭的技术。与此相反的是,鼻子成了火焰的余烬。尽管满怀恐惧和难以形容的乡思,但却是自愿这么做,其本身是一件崇高而羞愧的事,但它并不是能够这么做的原因。

  瞧,我们的熟人就是汉斯·卡斯托普!我们很远就从他的胡子认出他来了。那是他坐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时蓄下的。他和大家一样全身湿漉漉的,脸庞灼热通红。他的两只脚上粘着农田的泥土,插了刺刀的枪握在下垂的手里。瞧,他踩到了倒下的伙伴一只手上——这只手被他的钉靴踩到了泥泞不堪、遍布断树枝的地里。他竟毫不在意。听,他在唱歌!如同别人在呆滞而茫然的情绪驱使下会无意识地唱起歌来那样。他一边喘气,一边用不连贯的声音低低地唱着:

  我剥下它的皮,
  这个可爱的词——

  他跌了下去,不,他是笔直倒下去的,那是一只冥府的看门狗在狂吠,挨上了一颗很大的高爆榴弹,一个可憎而巨大的宝塔糖块。他倒在那里,脸埋在冰冷的污泥里,双腿叉开,两只脚翻转了过去,后退插在泥里。这个野蛮科学的可恶产物落在离他三十步远的斜对面,像魔鬼似的插进地里,就在下面那个地方爆炸开来,发出可怕的力量,把一处没有遮拦的喷泉从地里拔了出来,火焰、铁、铅和撕成碎块的人体抛向空中。因为那里倒着两个人——他们俩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现在他们糅合在一起,永远地消失了。

  啊,我们这些安全的阴影是多么害羞啊!离开吧!我们不再讲了!我们那个熟人被打中了吗?这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事。一个很大的泥块打到他的胫骨上,那一定很痛,但也十分可笑。他站了起来,继续拖着沉重的腿,摇摇晃晃、一跛一跛地走着,同时木然无知地唱着:

  枝条籁籁响,
  好似在呼唤我——

  于是,在一片混乱中,在雨地里,在昏暗的天色下,他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永别了,汉斯·卡斯托普,生活中一个正直的问题儿童!你的故事结束了。我们把它讲完了,它既不有趣也不无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们是为他们而不是为你讲述的,因为你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不过,说到底也是你的故事,因为遇上了你,想来你也许是很狡猾的。我们不否定在其过程中为你插入的、给我们指定的教育倾向。当我们想到将来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你时,就会用手指尖去轻轻擦拭自己的眼角。

  再见——你现在活着或是仍然活着!你的前景很不好,你陷入的那个邪恶的舞蹈娱乐还会持续一些罪恶的岁月。我们不想冒险打赌说你会幸免。坦率地说,我们毫不操心地让这个问题留在那里。肉体和精神的冒险行为,提高了你的朴实品质,使你能够在精神中继续永生。这在肉体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你的死亡和猥亵的身躯里,不知不觉而又例行公事地生长出一个爱之梦。会不会从世界性的死亡节日,从傍晚四周通红的阴雨天空处,有朝一日也会升起那种爱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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