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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唱片播放完了,最后一个吹奏和弦消失了。但谁也没有去关上唱机,唱针仍在唱片中央悄无声息地空空走着。汉斯·卡斯托普这时才抬起头来,向四处搜索。他的一双眼睛循着正确的道路。就在大家身后的一边,室内比先前多了一个人。红色灯光在那里融进了一片黑暗,使目光无法穷尽。宽阔办公桌的背面和屏风之间,面对房间的一张大夫转椅上,也就是埃莉休息时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约阿希姆正坐在那里。他的脸上有一对酒窝阴影,留着最后几天的战争胡子,藏在胡子里的嘴唇丰满而自豪地隆起。他仰身向后坐着,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尽管有帽子遮着,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脸庞憔悴。这是痛苦的印记,男子汉认真和严肃的表情。一双眼睛上方的前额有两条皱纹,深深陷在骨窝里,但它无损于这对美丽乌黑的大眼睛闪烁出敦厚的目光,文静而亲切地窥视着汉斯·卡斯托普,独独注视着他一个人。他的帽子显得很特殊,别人无法理解。

  从他的帽子下面还可以认出他从前的小小忧愁和那一对招风耳。表兄约阿希姆不是平民,他的佩剑似乎靠在架起来的大腿旁,两只手握着,可以看得出一只手似乎握的是武装带上的手枪。但他穿的并不是真正的军服,既没有光泽,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衣服是暗纽翻领,两侧有两个口袋,下方挂着一枚十字勋章。约阿希姆的脚显得很大,两条腿却很细,看上去裹得很紧,但不是军人式的,更类似运动员的样子。帽子又是咋样呢?看上去仿佛约阿希姆在头上套了一只军用钵或是一只锅子,用一根帽带扣在下巴上。它显得陈旧老式,像雇佣兵似的,十分奇特的前线士兵服装。

  汉斯·卡斯托普感觉得到埃莉·布兰德呵在他手上的呼吸,一旁是克勒费特小姐急促的呼吸。除此以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播放完以后仍然在转动的唱片在针头磨擦下不停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谁也没有去让它停下来。他没有环视他的伙伴,不去看也不想知道他们的表情。他仍然前倾着身子,越过放在他膝上的两只手和脑袋,透过幽暗的红光,呆呆地看着坐在椅子里的不速之客。顷刻间,他觉得似乎要翻胃,喉咙收缩着,腹内在抽搐,一下子打了四五个冷嗝。“请原谅!”他内心悄悄地说。继而他的眼睛也翻了过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听到有人低声地说:“您叫他呀!”他听到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男中音的声音认真而快活地在呼叫他的名字,说着重复的话。他没有照他说的去做,反而把埃莉面庞下的两只手抽回去,突然站了起来。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又在呼叫他的名字,这次听上去很严厉,是教训人的口气。汉斯·卡斯托普却大步走到楼梯口大门那里,果断地拧亮了天花板下的白光吊灯。

  埃莉·布兰德吃惊地跳了起来,倒在克勒费特小姐的怀里,不住地抽搐。那张椅子上空空如也。

  汉斯·卡斯托普朝站在那里表示抗议的克洛可夫斯基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他想说话,嘴唇却没有发出声来。他的脑袋做出生硬果断的姿势,伸出了一只手。他拿到钥匙后朝大夫像威胁似的点了几下头,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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