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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有关这张唱片本已到此为止,但我们认为还应该再简单地说上几句,因为汉斯·卡斯托普是那样特别宠爱它,还因为在后来极少见的场合将起某种作用。现在,我们谈谈这组少数宠儿中的第五张和最后一张唱片——它自然已不再是法国人的,而是某种德国的,特别而又典型,也绝不是歌剧,而是一首歌,同时还是人民的财富和上乘之作。正是由于这个“同时”具有其独特的世界精神特征……为什么说这么多话呢?那是舒伯特的《菩提树》。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众所周知的“在大门前的水井畔”。一位男高音歌手在钢琴伴奏下演唱了它。这位技巧娴熟的小伙子以其横溢的才智、灵敏的乐感和审慎的朗诵,巧妙地处理了这个简单而具有深度的题材。我们全都知道,出色的歌曲在民众和儿童的嘴里与艺术性的演唱有所不同,前者大多是简化的,按照主旋律分段唱完,但这条普及线谱原文中已在八行段的第二段时变奏为小调,进而在第五段特别美好的诗节时重新引入大调,继而在“寒冷的菩提树”的高潮处戏剧性地复位,到第三段的最后四句诗处才重新出现,并一再重复,直至歌曲奏完。这一曲调真正有魅力的转变出现了三次,即在它转调的下半部分。第三次是在最后半节的重复处:“现在是我的时刻。”这个我们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转变停在残缺不全的句子上:“这种可爱的词”,“仿佛它们在呼唤我”,“远离那个地方”。男高音歌手的声音宏亮、热烈、动听,适宜于有节奏的抽泣。唱这些句子时,每次都倾泻出对美好事物的理智感情,不知不觉地打动着听众的心。这位艺术家用特别亲切的假声唱“把我带到他那里”,“你在这儿会找到安宁”时,巧妙地把气氛引向高潮。

  但在重复最后的诗句“你在这儿会找到安宁”时,他第一次唱“会找到”时用了表示无限眷恋的全部胸腔音,第二次时才重又使用最柔和的芦笛音似的假声。

  关于歌曲和朗诵就谈这些。我们也许可以自夸地说,在此以前,我们成功地使我们的听众对汉斯·卡斯托普有了某种程度的理解,理解他为何如此宠爱他的夜间音乐会,宠爱那些优秀节目。可以理解的是,最后一个节目即那首古老的《菩提树》之歌对他具有何等的意义。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行动。如果要加以提倡而不搞糟的话,应该对和音十分谨慎才行。

  我们想作这样的安排:一个精神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重要的东西,因其含义深远而“重要”,它是一个精神普及的表现和代表物,是全部感情和精神世界的表现和代表物;它在其中找到了或多或少完美的象征——其含义程度就是按此衡量的。此外,爱这类东西其本身同样是“重要的”,它表达了某些挚爱的成分,它标志了与那个普遍的即那个东西所代表的世界的关系,他内心自觉地爱上了那个世界。

  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我们谦逊的主人公在多年的封闭教育提高后,已深深地进入了精神生活,意识到了他的爱及其对象的深远意义?我们断言并这么说,他是这样的。这首歌对他含义重大,它就是整个世界,而且是他可能会热爱的那个世界,否则他就不会这么迷恋于它代表的比喻了。我们知道我们要说的事。我们想——可能并不很明确——补充说,如果他的情绪不在最大程度上理解感情领域以及这首歌所概括的那种精神状态的诱惑力,他的命运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不过,正是这个命运导致了这种提高、奇遇和认识,提出了它内心的“执政”问题,使他变得成熟起来,使他对这个世界及其肯定值得钦佩的比喻作出可以理解的批评,使他的这种爱臻于成熟,进而在内心对这三者进行质疑。

  自然,他现在肯定对有关爱的事情什么也不懂。他认为,如此怀疑会损害爱。其实恰恰相反,它是爱的调味品,正是它给这种爱以激情的折磨,从而使人们干脆把这种激情称之为怀疑的爱。不过,汉斯·卡斯托普对他的爱——对那迷人的歌曲及其世界的爱——比较合法的内心怀疑在哪儿呢?这个世界是什么呢?根据他的内心预感,它应该是禁止的爱的世界。

  那就是死神。

  不过,这的确是明明白白的荒唐想法!一首多么美妙无比的歌!道道地地的杰作,它来自人民情感最终的和最神圣的深处,一笔最大的财富,内心的原型,亲切可爱!多么丑陋的诋毁!哎,对,对,对,这是相当美好的,每个正直的人一定会这么说。

  纵然如此,死神就在这个可爱的产品后面。对它保持可能是爱的关系,但没有对这种爱的不合法作出预感性和政府性的解释。根据他自己原来的品性,这并不是同情死神,而是一些纯民间性的有生气的东西——纯洁的虔诚。开头富有意义的事,它一丝也不应该被否定,但随后就出现了黑暗的结果。

  他听信了什么?——他本来是不会被你们劝阻的。结果的黑暗,黑暗的结果。穿着黑衣、戴着大领圈的西班牙打手的感觉和对人类的敌视,乐趣代替了爱——那种忠实、虔诚目光的结果。

  果真如此,文学家塞特姆布里尼并不是他绝对信任的那个人,但他想起了某些教导,一个头脑冷静的教导,那时——在他接受封闭教育的时候——给他讲过的“反兴趣”,某些世界精神的“反兴趣”。他觉得把这个教导小心地套用到他的对象上去是明智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将那种反兴趣现象说成是“疾病”——他的教育感觉也许会感到世界观本身和反兴趣涉及的精神时期是“有疾病的”。看看现在的情况吧!汉斯·卡斯托普心爱的思乡之歌,属于它的情感领域和这个领域的兴趣——是“有病的”吗?绝非如此!它们是世上舒适的和最健康的东西。只有这才是一种果实。此刻,它异常引人注目地健康,或者说,它也因此特别具有败坏和腐烂的倾向。如果及时享用,就是情感的最好清凉饮料;从以后不恰当的时刻起,就会在享用它的人类中扩散腐败和变坏。那是生命的果实,是死神制造的,是死神孕育的。那是心灵的一个奇迹——在无耻的美面前也许是最大的奇迹,并会受它的祝福,但由于无可辩驳的理由,那种目光——“执政”者热爱生活的目光,对肉体情爱的目光,以及按照有效的良心箴言自我克制的目光——正疑虑重重地端详着。

  对,自我克制,这可能就是这种爱的克制性格——这种具有黑暗后果的心灵魔术家的性格!昨天夜里,汉斯·卡斯托普孤独一人坐在他倾听的乐柜前,他的思想或者说半是充满自责的思想愤怒不已——就他的理智所及,这种思想更为激烈。那是化学式提高的思想!啊,它是强大的,这个心灵魔术家!我们全是他的儿子。我们通过为它效劳,地球上的我们就能找到这种强大的东西。不必需要天才,只要有比《菩提树》的作者更多的才华,以便作为心灵魔术艺术家赋予歌曲以巨人形象,从而征服世界。也许还可以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王国,一个尘世的、超尘世的王国,非常牢固和乐于进步,其本质完全没有思乡病。可是,他最好的儿子可能是个在克制中耗尽生命而死去的人,嘴唇上挂着“爱”的新词,他还不会说这个词。这首魔术家之歌啊,为它死去是值得的!不过,为它而死的人已不再为它而死,而是一位英雄了,因为他在本质上已为新东西死去,为他心中的爱和“未来”这个新词死去——

  这些就是汉斯·卡斯托普最心爱的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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