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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喝过咖啡后,他接着又有以下的举动:用一只手做了个中止谈话的姿势,他的伙伴顿时静了下来,就像乐队指挥使乱奏一气的全部乐器突然鸦雀无声;他的乐队——演出开始前集合起来的、文化性的演出——

  因为他满头白发的大脑袋、苍白的眼睛、前额深度的皱纹、下巴上长长的胡须以及流露出痛苦的嘴,显得对此十分重要。一切服从于他的手势,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微笑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不时有人向他含笑点头,表示鼓励。他以非常低的声音说道:

  “诸位——很好,一切很好。完了。但请你们要留心,不要——一刻也不要——忽视。不过,关于这一点没有什么要讲了。我有责任要讲的是那些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即我们负有责任的东西——不可推辞的——我再说一遍,着重指出这个说法——向我们提出的不可推辞的要求——不!不,诸位,不是这样的!不是像我——要这么想就大错而特错了——像我——完了,诸位!全说完了。我知道,我们在各方面意见完全一致,因为,归根结底!”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脑袋无疑十分重要,他的表情与手势那么果断,那么恳切,那么富于表现力,以致所有的人,包括在一旁窃听的汉斯·卡斯托普,都认为获悉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或者说,只要他们还没有感觉到谈话的实质或是谈话尚未结束,就不会再想得起这类消息。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聋子会有怎样的感受。他也许感到悲伤,因为他对表达乃至表达的东西作了错误结论,认为自己的残疾智力要比别人差。这些人易于怀疑和愤恨。桌子另一头那位年轻的中国人正好相反,他的德语掌握得还不好,听不懂话,但他也听到和看到了,他大声呼喊表示高兴和满意:“好极了!”——而且还鼓了掌。

  荷兰先生佩佩尔科恩此刻“言归正传”了。他突然站起身来,舒展一下宽阔的胸脯,扣上了紧身马甲外面的那件方格呢小礼服,白发苍苍的脑袋显得很威严。他向一位餐厅女侍者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走过来——这姑娘个子很矮小。尽管她正十分忙碌,还是遵照他含义重大的手势,手里拿着牛奶壶和咖啡壶,来到了他的椅子旁边。她也不能不脸带微笑,兴奋地对着他那张苍白的大脸盘点点头,注视着他前额上深深的皱纹里两只苍白的眼睛和他举起的那只手。他把食指和大拇指勾成一个圆形,其他三只手指向上翘着,像梭标似的指甲尖高高地耸立着。

  “我的孩子,”他说,“——很好。一切都很好。您个子矮小——这又有什么妨碍?完全相反!我把这看做是完美的事物,我感谢上帝使您是现在的您,是性格鲜明的矮个子——这就好啦!我祝愿您是矮个子,矮个子,还有鲜明的性格。重要的是您叫什么名字?”

  她先是微微一笑,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名字叫埃梅伦蒂娅。“好极了!”佩佩尔科恩大声叫道,一边把身子向后面的椅子扶手靠去,并朝矮个子姑娘伸出一只手臂。这声叫喊的重音仿佛是要说:“可是您还想要什么呢?一切都如此美妙无比!”——“我的孩子,”他继续说道,语调非常严肃,几乎是严厉的,“这超过了我的一切期望,埃梅伦蒂娅——您说话很谦虚,不过这名字——就您这个人来说——总而言之,它打开了最美好的可能性。它也许值得人们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并为此使出胸中的全部感情,为了——用爱称——您也许能理解我,我的孩子,用爱称——可以称呼您为伦蒂娅,但是称呼埃梅欣也令人感到很亲切——此刻我却认为埃梅欣更恰当,这绝不是开玩笑。好吧,埃梅欣,我的孩子,您听着:要一点儿面包,亲爱的,慢着!站住!可别引起误会!我从您相当大的脸蛋上看得出来这个危险——面包,宝贝,但不要烘烧的面包——我们这里有的是烤面包。而是要火烫的,我的宝贝。圣洁的面包,新鲜的面包,用一个可爱的说法,是为了‘提神’。我不知道您是否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对此我真想建议使用‘强心’这个词。我在此没有使用常有那种轻率的含义而产生新的危险——好了,伦蒂娅。好了,绝无问题了。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履行我们的义务和神圣职责——例如,为了我承担的信誉债务,为了您性格鲜明的矮个子,好好地‘强心’一番——来一杯杜松子酒,亲爱的!——我想说,为了让您高兴,要斯基达姆的杜松子酒,埃梅伦茨欣。要快,快给我送一杯来!”

  “一杯杜松子酒,道地的杜松子酒。”矮个子姑娘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身去,想处理掉拿在手里的两只壶。她把壶放到汉斯·卡斯托普的桌上,放在他的餐具旁边,显然是因为她不想以此打扰佩佩尔科恩先生。她赶紧走回去,她的主顾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杯子斟得非常满,以致“面包”到处外溢下流,沾湿了碟子。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拿起“面包”,举到灯光处。“这样,”他宣告说,“皮特尔·佩佩尔科恩要喝杯烧酒提提神啦!”他先是咀嚼了几下,然后就把这粮食的蒸馏液吞了下去。“现在,”他说,“我用清醒的眼睛看着你们各位。”继而拿起舒夏特夫人放在台布上的那只手,把它凑到自己的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又把它放回去,自己的那只手仍在舒夏特夫人的手上搁了一会儿。

  这是一个奇特的、举足轻重的但也是捉摸不定的人物。“山庄”的伙伴们对他表示出很大的兴趣。据说,他不久前才退出殖民地的商业活动,过起了无忧无虑的富裕生活。据说,他在海牙有一幢豪华的房子,在舍费宁根有一所别墅。施托尔太太称他是“金钱的磁铁”——一个金钱大王!多么可怕!——她特别提到那串珍珠项链。那是舒夏特夫人返回“山庄”后配晚礼服的饰物。按施托尔太太的看法,与其说它是高加索那边的丈夫赠送的礼物,还不如说是用“共同旅费”购买的。她边说边眨眼睛,边晃脑袋,示意坐在一侧的汉斯·卡斯托普,并拉下嘴巴,做出一副忧伤的神情,对他的窘境——因疼痛失去了优雅的风度——作了尽情的嘲讽。汉斯·卡斯托普正襟危坐,甚至不无风趣地纠正她的构词错误,说她讲错了,是“金钱磁铁”。但磁铁并不是坏东西,佩佩尔科恩显然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还有女教师恩格哈特,她脸上泛红晕,没有举眸去看他,只睥睨一笑,询问他是否喜欢这位新来的客人。汉斯·卡斯托普装出一副冷静的态度,回答说荷兰先生佩佩尔科恩是个“失踪的人物”——是一位人物,但是失踪了。这个说法的精确含义表明了他的客观评价及其冷静态度,使女教师感到坐立不安。至于有关斐迪南·魏萨尔及其对这一意外情况——舒夏特夫人的突然返回——提出的曲解,汉斯·卡斯托普表明另有一种目光,这目光在表达的精确性方面绝不逊色于说出来的话语。这种目光的意思是:“可怜的人呀!”他用这种目光去打量曼海姆人,意思是说,绝不存在任何哪怕是最微小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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