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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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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上帝之国和恶的解脱 汉斯·卡斯托普在他的朝阳小房间里鉴定一种植物;眼下,天文学规定的夏季开始了,日子变得越来越短,这种植物便在许多地方茂盛地生长开来。它名叫耧斗菜,属毛茛科,丛生高茎,花有蓝色、紫色以及红褐色数种,叶宽似草状。这种植物到处都有,可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却要数差不多一年前他第一次发现它们的那个幽静所在——那道与世隔绝的溪水潺潺的林间幽谷,那儿有小路,有长凳。自那次他过早地散步去到那儿引起身体不适以来,他又不止一次去造访过。 去那地方原本不太远,要是他不像当初似的性急乱闯的话。从“村”里雪橇跑道的终点出发,往山脊方向走不多会儿,就上了风景如画的林间小路,再跨过几座与“阿尔卑斯之宝”通下来的雪橇滑道互相交叉的木桥,不绕弯子,二十分钟后就到了曾让卡斯托普仿佛听见美妙的歌声和精疲力竭地休息的地方。最近,只要约阿希姆不得不留在家里“执行勤务”,即去体检、透视、验血、注射和称体重等等,汉斯·卡斯托普就会趁着好天气,再进去第二次。有时甚至才进完第一次早餐,他就一个人漫步前往。还有喝下午茶和进晚餐之间的几个钟头,他同样常利用去踏访那个心爱的所在,到它的长凳上去坐一坐。在这儿,他曾突然很厉害地流起鼻血来,曾歪着脑袋,倾听潺潺的溪水絮语,曾细细观赏周围这个美丽的小天地,观赏眼下又怒放在幽谷中的一片片一丛丛的蓝色花儿。 他仅仅为此而来吗?不,他坐在那儿,为了独自呆一会儿,为了回忆,为了重温整理这么多个月来的印象和冒险经历,为了好好地考虑一切。印象和经历又多又杂,整理起来很不容易,加之它们还相互纠缠和渗透,几乎没法把实在可捉摸的与仅仅想到的、梦见的和想象中的加以区别。只不过一切全带着冒险的性质,而且程度相当严重,一想起它们来,卡斯托普从上山第一天起就激动难平的心要么不跳了,要么跳得怦怦响。或者只需要冷静理智地想一下,在这个他曾于恍惚迷蒙状态下活生生地见到了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的地方,并非蓝色的耧斗草花常开不败,而是重新又开放啦,也就是说再过“三个星期”,他已经上山整整一年了,这不也足以使他激动得怦然心悸吗? 他坐在溪水旁的老位子上,不过,没再流鼻血。一开始约阿希姆就断言他适应气候有困难,困难也确实出现了。不过,他还是取得了进步,过了十一个月已完全适应,也看不出将来还会有什么问题。他胃里的化学反应已经协调和适应,玛利亚·曼齐尼又抽出滋味来,他干枯的黏膜神经早已重新敏感地品出了这种价廉物美的产品的芬芳。跟往常一样,当雪茄所剩无多时,他就每每带着一种近乎虔敬的心情,写信到不来梅去订购新货,尽管在国际疗养地的商店橱窗中,也有很富诱惑力的牌子陈列着。玛利亚不是代表着他与平原之间,一个游子与故乡之间的某种联系吗?举例说,比起他时不时地寄给自己舅父们的那些明信片来,它不是将这样的联系维持和保护得更有效吗?在他接受此地的时间概念,学会更加大度地掌握运用时间以后,他写明信片的次数渐渐地少了。为了更讨人喜欢,明信片上多半印着山谷中美丽的雪景或者夏天的景致,留着写字的空白仅够报告医生的最新诊断,报告一月一次的或者总的体检结果而已,诸如什么从听诊和透视两方面看都有了明显好转,但身上病毒尚未完全清除,他还有些发低热,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还有一些小病灶存在,不过它们会彻底消失,只要他耐心疗养,就绝对不需要再回医院来,等等。他有把握,人家也不要求和指望他在信里写更多的内容;他与之通信的不是一个富于文学修养的家庭;他所收到的回信同样也是干巴巴的。在收到信的同时往往也收到家里汇来的生活费,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产的利息,与本地货币兑换起来非常合算;他从来都是旧的还未花光,新的已经寄来。信本身只是打的几行字,由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签名,并附带转达着舅公以及有时也包括常在海上航行的彼得舅舅的问候和祝愿。 汉斯·卡斯托普最近向家里报告,贝伦斯顾问停止了给他打针。注射对这位年轻病人没有效,反而引起他头痛、食欲不振、体重下降和周身乏力,使他的体温升高了下不来。他的脸颊一直烧得红彤彤的,像是提醒人们,这棵从平原上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下生长出来的苗苗儿,他想服山上的水土气候就必须慢慢习惯,而目前尚未习惯——连贝伦斯顾问本人不是都还没有习惯,都一张脸老是发青嘛。“有些人永远习惯不了。”约阿希姆早就说过,而汉斯·卡斯托普看来正是这种人。还有那脖子打颤的毛病,他一上山就犯了,再也没有好过。不论走路也好,谈话也好,甚至眼下他在这遍地开满蓝色小花的地方沉思默想,回顾着几个月来的冒险经历,都免不了突然发作起来,以致他差不多像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一样,也养成了戴讲究的硬衬领的习惯——每当使用它,卡斯托普总不免想起祖父的那些名叫“杀父者”的花边硬领圈,想起那个泛着金光的圆形洗礼钵,想起那一大串神圣的“曾……曾……曾……”以及类似的神秘血统关系,并且进而想到自己近一年来的生存状态。 普希毕斯拉夫·希培不再有血有肉地出现在他眼前,像十二个月以前那样。他已适应环境,不再产生幻觉,不再身子木无感觉地躺在长凳上,自我却滞留在遥远的过去——再没有那样的偶然遇合了。即便希培的模样还清晰生动地浮现在他眼前,也不会越出正常和健康的规范。在这之后,他多半会从胸前的口袋里拽出那块珍藏在钱包里并且用一个软信封裹着的信物来:一块薄薄的玻璃片,你要将它与地面平行地拿着,便黑黝黝的不透明;可是举起来对着阳光,它就会变得明亮起来,让你看见一个人影。那是一张人体透视片:肋骨、心脏、弧型的横隔膜和肺泡,还有肩胛骨和上臂骨,全裹在白色烟雾似的肉中;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品过这肉的滋味,在那个失去理智的狂欢之夜。他端详着这件信物,然后把身子倚在那简单粗糙的长凳的扶手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头垂在肩上,耳里响着潺潺的溪水声,眼前盛开着蓝花一片,回味思考着过去的“一切”。这当儿,他敏感的心像突然停止跳动,突然向下沉落,又有什么奇怪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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