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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听着他,脚和手臂都交叉成十字,同时拿牙签慢条斯理地在弯曲向上的小胡子上抹来抹去。

  “真有意思,”他说,“人只要稍微发表发表议论,就不可能不露出本相,于不经意间将自己整个摆进去,通过这样那样的事例道出他生活的基本主题和最原始的问题。您刚才正是如此,工程师。您所说的话,事实上都发自您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您的话还富有诗意地表现出了您这个人的尘世状态:它仍旧是一种实验状态……”

  “实验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一边说,一边点头并且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意大利语的C音。

  “诚然——您所有的是一种要体验世界人生的可敬的热情,而非玩世不恭。您刚才提到‘妄自尊大,亵渎神灵’,您用了这个词儿。您要知道,理性反对黑暗势力的妄自尊大、亵渎神灵,乃是最崇高的人类品质;即使它招来妒嫉的众神的报复,例如,享乐的方舟倾覆了,沉没了,那也是一次光荣的沉沦。还有普罗米修斯的行为也同样是傲慢不逊;他在斯堪特山受到的苦刑,对于我们来说堪与殉教之举相比拟。反之,另一种类的傲慢不逊情形又怎样呢?例如,冒险尝试与那些反理性、反人类的力量苟且结合?这是光荣的吗?能是光荣的吗?是或不!”

  汉斯·卡斯托普在咖啡杯中搅来搅去,虽然杯子早已经空了。

  “工程师啊,工程师啊,”意大利人边说边点脑袋,黑色的眸子在沉思中“定住了”,“你难道不怕第二重地狱中的龙卷风么?它将把那些耽于肉欲的罪人摔来打去;这些不幸的家伙,他们为追求淫乐牺牲了理性。上帝啊,我只要一想到您也会被刮得四处乱飞,头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我就痛苦得快要厥倒,像具死尸似的厥倒……”

  表兄弟笑了起来,都很欣赏他风趣而富有诗意的谈吐。谁料塞特姆布里尼又说道:

  “在狂欢节晚上喝酒那会儿,您大概回忆得起来,工程师,您可以说已经向我告了别,反正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儿吧。喏,今儿个轮到我了。就像你们见到的,先生们,我现在要对你们说‘多加保重’。我准备离开这疗养院了。”

  哥儿俩惊讶到了极点。

  “不可能!开玩笑!”汉斯·卡斯托普脱口叫了出来;类似的情形他已有过一次。眼下,他差不多跟那次一样大吃一惊。可是塞特姆布里尼照样回答:

  “绝对不假。我说的是真话。再说,你们也不该感到这个消息突如其来。我早就对你们宣布过,一旦我那在可望的将来重归尘世、重操旧业的心愿被证明是虚妄的,我就会毅然拔掉这儿的营寨,到另一个地方去找永久的归宿。你们有什么好说呢——这一刻已经到来。我好不了啦,已经肯定。我可以苟延残喘,但只能在此地。判决,最后的判决,是无期徒刑——是生性乐天快活的贝伦斯顾问向我宣布的。倒也好,我可以作进一步打算。房子租好了,我这就将自己的一点点身外之物,将我写作的文具纸张搬过去……离这儿一点也不远,就在‘村’里,我们还会见面,肯定,我不会对您漠不关心,可作为病友和邻居,请允许我这就向您道别。”

  这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在复活节那个礼拜天所作的声明。表兄弟俩对此事表现得格外激动。他们一个劲儿地反反复复地和文学家讨论他的决定,讨论诸如他出院后一个人如何才能继续施行治疗,如何将他已承担的编写百科全书的浩大工程带走并继续做下去——这项工程应成为所有社会科学杰作的总览,同时还得考虑到他的疾病和治疗——最后还谈了他未来的宿舍,照塞特姆布里尼自己的说法,那是一位“香料商人”的家里。他讲,香料商把自己住宅的楼上租给一个专做女服的波希米亚裁缝,裁缝又招了他这个二房客……

  如今,这些谈话已成为过去。时间继续向前推移,带来了不止一个变化。塞特姆布里尼果真已不住在“山庄”国际疗养院,而是住到了卢卡切克,住到了那个女裁缝家已经好几个星期。他出院时没有雪橇出发的盛况;他穿着一件领口和袖头滚了一小溜毛皮的短大衣,由一个推小车的人运送他生活和写作的必需之物,徒步下山去了。有人看见他一边走一边玩着手杖,在大门口还反着手用两根指头拧了拧一个站在那儿送他的餐厅女服务员的脸蛋……四月如我们所说已有大部分,已经有四分之三蒙上了往昔的阴影,然而毫无疑问,仍旧是严冬。早上在房间里勉强达到了零上六度,可是户外仍为零下九度;你要把墨水瓶放在阳台上,一夜之间准会冻成一块冰,冻成一块煤炭。可是春天正在靠拢,大伙儿都知道。白天,阳光照耀下,空气中这儿那儿已能感觉出一点非常非常轻微的、非常非常柔弱的春意。融雪期已然在望,随之而来的将是在“山庄”疗养院里必然出现的一系列变化——甚至连贝伦斯顾问的权威,连他那动听的严词也阻挡不住它们,哪怕在病房,在餐厅,在体检的时候,在查房的时候,在每一次进餐的时候,他都要批驳对于融雪季节普遍抱有的成见。

  我们要讲的是从事冬季运动的健康人,还是病号和患者呢?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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