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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布鲁门科尔博士的身体情况还是不太好,他在喃喃自语地说着话,人们从他特有的脸部表情和嘴唇动作猜得出他吟诵的是哪一首诗。汉斯·卡斯托普认为对此不可不予作答,他心情愉快地觉得有必要在纸条上写首和诗,最终自然并无多大意义。他把手伸进口袋找铅笔,但是没有找到,约阿希姆和那位女教师也无法帮助他。他那布满红红血丝的眼睛转向东方去求助,注视着大厅左后方的那个角落。人们发觉他陡然萌生的意图又变成了漫无边际的遐想。他脸色苍白,完全忘记了他的主要目的。

  不过,脸色苍白也是有其原因的。后面那个地方的舒夏特夫人为了狂欢节着意作了一番打扮,身上是崭新的连衣裙,不管怎么说,那是汉斯·卡斯托普从未看到她穿过的连衣裙,偶尔还呈现出黄澄澄的栗色,闪烁有光,颈项处是优美的小圆领口,前面的高度正好露出她的咽喉和突出的锁骨,脑袋略微前伸时可以看到后面藏在鬈发里的后颈椎骨。克拉芙迪娅的玉臂一直裸露到肩头——玉臂柔软而丰满——可以想象出定是十分凉爽滑润,在深色的绸裙衬托下显得异常白皙。面对这样一位天仙美女,汉斯·卡斯托普只觉得一阵阵心旌动摇,赶忙闭上眼睛,在内心悄悄对自己说:“我的天呀!”——他还从未见到过这种式样的衣裙。

  他熟识舞会上穿的一些衣裙,庄重典雅,只准许裸露规定的部分,远近普遍流行,与这种式样的衣裙完全不同,绝不会产生令人轰动的效果,这更加证明了汉斯·卡斯托普早先的估计是错误的。他本已通过薄薄的衣衫结识了这双玉臂,但正如他那时说过的并没有那种令人诅咒的“光彩”,他曾以为其诱惑力——那双玉臂反理智的诱惑力——也许并不会给人留下多大的印象。这是一个错误!后果严重的自我错误!一个危险的躯体,裸露着美丽的玉臂,丰满而白皙,耀眼夺目,表明它的诱惑力比那时的“光彩”更为强烈。面对这双玉臂的出现,汉斯·卡斯托普除了低下头去,默默地重复说着“我的天呀!”不可能有别的反应。

  稍过一些时候,纸条出现了,上面写着:

  我们期望的节日聚会,
  要有道道地地的美貌淑女!
  一个个年轻的小伙子,
  都是满怀希望的人儿!

  “妙极了,妙极了!”传来这样的叫喊声。人们已经在喝陶制褐色小壶里的浓咖啡,也有喝利口酒的,例如,施托尔太太生平最爱啜饮上等的甜味酒。聚会的人开始分散了,开始流动了。人们各找对象,交换桌子。一部分人已经去了聚会室,另一部分人坐在原地没有动,继续喝着掺和酒。此刻,塞特姆布里尼本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咖啡杯,牙签夹在双唇之间,像旁听似的在汉斯·卡斯托普和女教师之间的桌子角上坐了下去。

  “哈尔茨山,”他说,“位于齐尔克和埃伦德之间的地方。我给了您太多的许诺吗,工程师?我多么欢迎有一次社交聚会!但您不用着急,我们的玩笑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的。我们还没有玩够,更谈不上结束。据各方面听来的消息,还会有更多的假面化装出场。一些人已经抽身回去化装了——肯定会满足各方面的期望。您等着瞧吧!”

  果然,新的化装者出现了:女士们身穿男子服装,像歌剧里似的宽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脸庞涂得墨黑,粘着胡须,上面还吊了个滑稽可笑的瓶塞子。反之,男子们穿上了新的衣服,走路时长裙绊脚,步履踉跄。

  例如,大学生拉斯穆森就是如此。他穿了一件臃肿的缀有黑玉的低领黑长裙,袒胸露肩,装腔作势,手执纸扇,边走边摇,有时还伸到背后去扇两下。又走来一个乞丐,双腿弯曲,手扶拐杖。有人用白色内衣和一顶女式毡帽化装成海盗,脸上扑了白粉,两只眼睛看上去极不自然,擦了唇膏的嘴就像血红的空洞。这是那位留有长指甲的年轻人。“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的一个“希腊人”生着两条优美的大腿,穿着淡紫色的针织紧身裤,上身是纸袖口的短大衣,佩了一柄短剑,迈着西班牙大公或是童话中王子的步履,趾高气扬地向这里走来。这些假面人全是用过晚餐后临时仓促化装成的。施托尔太太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离开了餐厅。过了不久,她返回时已变成一名清洁女工。她穿着一件有围兜的裙子,袖子卷得老高老高,女式纸帽的带子在下巴处打了个结,手里拿着桶和扫帚,湿渍渍的板刷伸到桌子下面,伸到许多双脚之间的椅子下面,开始打扫起来。

  “年老的鲍波自个儿来。”

  塞特姆布里尼对此情此景,这句押韵诗不禁脱口而出,清楚而响亮。

  她听到后转过身来称他是一只“外国公鸡”,像挑战似的要他把这个“下流笑话”留给自己。按照假面化装的自由原则,她称呼他“你”;这种交际形式已在进晚餐时为大家所一致接受。他正想开口回答她时,大厅里传来的喧嚷声和大笑声打断了他说话。餐厅里激起一阵骚动。两个化装奇特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许多从各个聚会室里出来的人。这两个人看上去刚刚化装完毕,一个人化装成教会的女护士,她的黑色长袍从颈部直到镶边处横着缝了许多白条带,虽然很短,但间距甚密,没有一条超越位置突出在其他白条带的上方,类似温度计上的刻度线。她把食指举到自己苍白嘴唇的前面,右手拿着一张体温记录表。另一位化装者则是满身蓝色:蓝嘴唇,蓝眉毛,连面部和颈脖也画成了蓝色;一顶蓝色的羊毛便帽歪戴在耳朵上方,身上穿了一件蓝色有光亚麻布的外衣或套衫,是整块料子的,脚踝处用带子缚着,腹部塞满东西,成了一个鼓鼓的大肚子。大家认出他们俩是伊尔蒂斯夫人和阿尔宾先生。两人身上各挂了一块硬纸牌,上面写着“哑大姐”和“蓝衣亨利”。他们一同在餐厅里蹦蹦跳跳地走了一圈。

  响起了一阵掌声,还夹杂着零乱的呼叫声。施托尔太太把扫帚夹在腋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仗着清洁女工的角色,忘情而粗俗地没命大笑。只有塞特姆布里尼表现得落落寡合,他朝这一对男女的成功化装瞥了一眼,优雅的弧形小胡子下面的嘴唇撇成了窄窄的一条线。

  随着“哑大姐”和“蓝衣亨利”的出现,从聚会室里又走来了许多人,克拉芙迪娅·舒夏特也在其中。她穿了一件新连衣裙,和满头鬈发的塔马拉小姐,还有那个同桌的身穿晚礼服、胸部平坦的保加利亚女人,一同经过汉斯·卡斯托普坐的桌子,径直朝斜对面坐着的年轻的根舍和克勒费特女士的桌子走过去。舒夏特夫人留在那里聊天,两只手放在背后,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她的同伴随着化装者继续走去,和他们一同离开了餐厅。舒夏特夫人也戴了一顶狂欢节的帽子——它不是买来的,而是像大人给孩子们做的那种用一张白纸折成的,有三个尖角,斜戴在头上,好看极了。她那棕黄色的深色绸裙下面露出两脚,裙子稍稍向外突出。我们这会儿不再提她的两条玉臂,因为它们一直裸露到两个肩胛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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