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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然而,早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汉斯·卡斯托普的富于同情心的进取精神,在宫廷顾问和护理人员的帮助下,已经和“山庄”的重病号建立了进一步的联系,约阿希姆只得陪他前去。他得陪他的表弟去看望“两个全都”太太还活着的二儿子;住在隔壁房间里的她的大儿子早已死了,房间里已进行了彻底清扫,还用H2CO进行了熏蒸消毒。此外,他们俩还要去看望一个名叫特迪的男孩,这男孩是名为“腓特烈二世时代”儿童学校的学生,由于得了重病,不久以前被送到此地高山疗养院。此外,他们俩还要去看望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他是德籍俄国人,在一家保险公司里供职,是一位性情温和的受难者。此外,还要去看望薄命的、热中于博取别人好感的封·马琳克罗特太太,她和前面提到的几位病人都得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送的鲜花。不仅如此,卡斯托普甚至当着约阿希姆的面多次给她喂稀饭……逐渐地,表兄弟获得了慈善家和男护士的名声。就连塞特姆布里尼也把汉斯·卡斯托普视为慈善家。有一天,这位意大利人主动与卡斯托普攀谈。

  “啊呀,工程师,听说您近来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您正投身于慈善事业,想用乐善好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是吗?”

  “不值一提,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区区小事,不值得大肆宣扬。我的表兄和我……”

  “别把您的表兄牵扯进去!要是人们谈论你们二人,自然是在谈论您。少尉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天性纯朴,胸怀坦荡,不会给教育者带来特别的麻烦。您休想让我相信他是带头的。起更重要同时也更危险的作用的是您。您是生活里老叫人担忧的问题儿童,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人们得照管您。再者,您曾同意我照管您。”

  “是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劳永逸地。感谢您的盛情好意。‘生活里的问题儿童’,听起来多么悦耳。作家是什么都想得出来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能想出这样的称号,应该承认,这样的称号的确是响当当的。不过,我倒觉得用‘死亡之子’更恰当些,显然,您指的正是这个意思。有空的时候——在不影响正常治疗的情况下——我到各处走走,寻找重病号和垂死的病友。您知道,我所拜访的不是到此地寻欢作乐的人,也不是因生活放荡而染上疾病的疗养客,而是快要死的病人。”

  “可是这儿明明写着:‘让死人埋葬自己的死人’。”意大利人说道。

  汉斯·卡斯托普举起双手,仿佛想告诉意大利人,不错,是写着这类东西,但也写着与此相反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很难找出正确的东西并加以遵循。当然,喜欢唱反调的流浪乐师希望卡斯托普遵循他那扰乱人心的观点。然而,就算卡斯托普像以往那样准备半信半疑和冷淡地听取他老师的意见和说教,为了试验的目的愿意接受这位教育家的影响,可是,他绝不会为了某种教育的观点而放弃自己的行为;他觉得,尽管格恩格罗斯的母亲说过“一次短时间的亲切的调情”这样的话,尽管可怜的罗特拜恩对他态度冷淡,尽管吃得过饱的金翅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他的所作所为在某种意义上说始终是有益于人类和具有重大意义的。

  “两个全都”太太的儿子名叫劳洛。他同样得到了鲜花,从尼斯引进的有土味的香气扑鼻的紫罗兰:“两位关心您的疗养院伙伴,衷心祝愿早日恢复健康”。由于这种匿名已经流于形式,所以人人都知道鲜花是谁送的,例如有一次,当“两个全都”太太在走廊里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俩刚巧来看望她的儿子——这位来自墨西哥的面孔又黑又白的母亲便主动与他们攀谈。她用像连珠炮似的铿锵有力的语言,尤其是用她那富有表达力的充满忧伤的手势和面部表情,用法语请求他们亲自接受她唯一的和最后的、不久也将死去的儿子的感谢。劳洛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一双乌黑而热情的眼睛,一只赢钩鼻,鼻孔由于呼吸困难不停地迅速抽动,漂亮的嘴唇,上唇已长出一撮黑色的小胡子。可是,他此时的举止夸张而富于戏剧性,以致两位来访者在病房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关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高兴起来。他们俩看到,“两个全都”太太身披黑色的开司米披巾,黑色的面纱在下巴下打了个结,狭窄的前额上布满横的皱纹,煤晶般又黑又亮的眼睛下面长着大得惊人的皮囊。她弯着膝盖不停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大嘴的一角悲伤地深深搭拉下来。

  她不时地走近坐在床边的两位来访者,像只鹦鹉似的喋喋不休地用法语重复她那句悲惨的判词:“先生们,你们知道,我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先死了,现在轮到另一个了。”与此同时,漂亮的劳洛也用法语开始吹起牛来。他滔滔不绝地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了一通叫人受不了的空话,内容是他打算像英雄那样,像西班牙英雄和如同西班牙英雄那样死去了的年轻自豪的哥哥费尔南多那样死去。他边说边打手势,扯开了自己的衬衫,让黄色的胸脯面向死神,迎接它的打击,这一动作持续到一阵猛咳为止。由于猛咳,他的嘴唇上渗出了稀薄的淡红色的唾沫。他再也无力吹牛了,表兄弟借此理由踮着脚走了出去。

  他们俩不再谈论去看望劳洛这件事,每个人心里也不想对劳洛的举止下判断。他们俩更喜欢去看望来自彼得堡的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他有着浓密的小胡子和凸出的喉结;它们给人一种亲切、善良的印象。他躺在床上,正慢慢地和困难地从不久前做过的人工气胸手术中恢复过来。据他说,手术差一点当场要了他的命。手术时他发生了强烈休克,即胸膜休克,这是做这种时髦手术的过程中经常发生的事故。可是,他遭受的是非常危险的胸膜休克,表现为全身虚脱和昏厥,情况十分严重,以致医生不得不中断和暂缓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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