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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汉斯·卡斯托普眼前浮现的躯体是一个个体和富有生命力的“我”;它由许许多多进行呼吸和吸取营养的小个体组成。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个体,由于自己独特的结构形式和用途大大丧失了如“我”一般存在的、自由和独立地存在的能力,沦为了解剖学上的各种成分:一部分个体只用于感受光、声、接触和热的刺激,一部分个体只具有通过收缩改变其形式或产生消化液的能力,一部分个体只具有支撑身体的功能,还有一部分个体由于片面的发展只用于输送分泌液和繁殖后代。这些结合成为高等的“我”的个体很容易分解开,合并成为更高级的生命单位;但这只是一种假设,能否实现值得怀疑。在研究所有这一切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苦苦思索了细胞群体的现象。他听说有一些半生物例如藻类,它们的单个细胞只具有一层凝胶状的薄膜,而且彼此可以远远地分开;但是藻类毕竟是多细胞的生物。不过,要是有人问,它们是单细胞个体的群体呢,还是一个单独的生物呢?这个问题,就像在我和我们之间决定自己的地位一样,是非常难回答的。这里,自然创造了某种介乎由无数初级个体结合成的凌驾于“我”之上的高度社会化组织机构与这些初级个体自由的单个存在之间的中间阶层,多细胞的生物只是生命借以表现自己的循环过程——从生殖到生殖的循环——的一种形式。交配行为,即两个细胞体的性融合,是每一种多细胞生物合成的开始;各种独立存在的初级生物正是通过交配行为一代又一代地繁殖后代的;这种交配行为无止境地重复着。它一直持续好几代,直至不再需要它;因为初级生物通过不断的反复的分裂繁殖自己,直到它们无性产生的后代又重新要求进行交配之时,于是循环到此完结。总之,在生命的领域里,不仅存在着由于两个亲代细胞的核融合而产生的形形色色的生命形式,还存在着许多代无性产生的细胞个体的共生现象;它们的发展在于它们的繁殖。当性细胞,即专门用于繁殖后代的要素重新形成并找到推动新生命产生的融合的途径时,生殖的循环便完结了,一切又重新开始。

  年轻的探险家把一本厚厚的胚胎学著作抵在心窝上,仔细地研究从精子开始的有机体的发展过程。他知道,在许许多多的精虫中,有一只用它尾部的鞭毛推动自己前进,首先用自己的头尖撞到卵子的胶膜上,然后钻入卵子皮层的原生质为了迎接它而凸起的受精丘内。大自然为了改变这千篇一律的过程,想出了更加离奇的滑稽戏和恶作剧。有一些动物,它们的雄性寄生在雌性的肠内。有另一些动物,它们雄性的手臂通过雌性的咽喉伸进雌性的体内,以便在那里产下自己的精子;这只手臂却被雌性咬断后吐出来,只凭借它的手指逃之夭夭——这种现象是对科学的一种愚弄,因为科学长期把那手臂看作为独立的生物,还给它取了个拉丁文名字。汉斯·卡斯托普似乎听到了卵原论者和精原论者两派之间的争吵。卵原论者断言,卵子是本身已经完备的一只小青蛙、一只狗或一个人,精子只起到激发它发育的作用;精原论者却断言,精子有头、手和腿,是一种预先已形成的生物,卵子只起到培养基的作用。最后,两派学者取得一致意见,认为卵细胞和精细胞原来是并无区别的繁殖细胞,都有相同的功劳。汉斯·卡斯托普看到,由于受了精的卵子形成裂纹和分裂,单细胞有机体便转变成为了多细胞有机体。他还知道,细胞体融合成为薄薄的粘膜,胚囊向里卷,形成像杯子一样的空腔并开始吸收食物和消化的活动。就这样产生了肠幼体、原生动物和原肠胚,它们是一切动物性生命的基本形式和由肉体所表现的美的基本形式。它们的两个上皮——外上皮和内上皮——即外胚层和内胚层,证明是原始器官;由于它们向里卷和向外隆起,便形成了腺体、组织、感觉器官和身体的其他附件。外胚层的一条加厚带折叠成为沟,融合成为神经管,变成了脊柱和脑。当胶质细胞取代粘蛋白开始产生胶质的时候,胎儿的粘液便凝结成纤维性的结缔组织和软骨。汉斯·卡斯托普看到,在有些地方结缔组织细胞从周围的液体中吸取石灰盐和脂肪,然后变成了骨头。

  人的胚胎有尾巴,俯身蹲在母腹里,眼睛的胚胎毫无区别;它有像柄一样的长长的脐带和像残枝一样无定形的肢体,幼小的脸弯曲着靠在肚子上。科学对人的发育过程并没有加以赞美,相反地只把它看做动物种系演化史的一种简单可悲的重复。在一定阶段,人说不定像鲸鱼一样用鳃进行呼吸。有可能甚至有必要根据人的这些发育阶段,再现出史前时期人的不光彩的形象。他的皮肤曾具有快速收缩的肌肉,以抵御昆虫的侵袭;他的全身曾长满浓密的长发;他的嗅粘膜表面很大;他有两只很灵活的能随脸部表情的变化而变化的招风耳,因而能比现代人的耳朵更巧妙地捕捉到声音。他的眼睛曾由长在脑袋侧边的老是眨动着的大眼睑保护着。他与现代人不同,还有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长在额头上,能够监视天空中发生的一切;如今,它只以松果腺的形式残留在我们的大脑里。此外,那时的人有一根很长的肠管和许多的磨牙;他的喉头上还有许多用于吼叫的声囊,男人的性腺却位于腹腔之内。

  解剖学为我们的研究者展示了人体的四肢:不仅向他指出肢体的表层和深部肌肉,大腿、脚、尤其是手臂——上臂和前臂——的腱和韧带,还教他以拉丁文的名称——作为关于人的知识的一个分支的医学,用拉丁文称呼人体的四肢,以显示自己的彬彬有礼和高贵——此外,解剖学还让他深入到人的骨骼,帮助他从骨骼的构造中得到了新的启示。他知道,所有的人都是统一的具有共性的生物,所有的学科也是统一的和相互联系的。看到人的骨骼,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的职业——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想起自己从前的职业——想起自己的学衔。刚到此地高山疗养院的时候,他曾把自己作为这学衔的所有者介绍给自己所遇见的人,例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先生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为了学点东西——至于学什么,他是无所谓的——他曾在好几所高等学校里学过静力学、可弯曲的支柱、负荷以及设计等等方面的知识——他把设计看做一门经济地使用机械材料的学问。他从学习中知道,工程科学、力学原理不能用于有机的自然,也不是从有机的自然中引导出来的。它们只是在有机自然中得到重复和印证。例如,中空圆柱体的原理在长长的管状骨的构造中得到了印证,因为它同样用最小的坚固物质承受最大的静负荷。汉斯·卡斯托普通过学习还知道,一个只由力学上有用的条材和带材按照拉力和压力要求组成的物体,能承受与同一材料的实心体相同的负荷。从管状骨的形成中可以看出,随着它表面形成硬固的物质,内部成分由于失去力学作用就变成了脂肪组织和黄色骨髓。股骨看上去就像一台起重机;人们在设计起重机的骨梁时仿佛从有机的自然获得了启示;无论是股骨还是起重机,几乎具有同样的拉力的压力曲线。汉斯·卡斯托普过去在绘制这种很花时间和精力的机械图的时候,曾准确地画过这样的拉力和压力曲线。他满意地注意到了这个事实;他发现自己和股骨或者和一般的有机自然如今有了三重关系,即感情的、医学的和技术的关系。为此他非常激动。他发现,这三重关系在人的身上得到了统一:它们只是同一个迫切愿望的不同变形,即有关人的科学的三大门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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