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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汉斯·卡斯托普有一次坐在厅外墙边一张油漆过的椅子上,兴致勃勃地跟被他硬拉出来的约阿希姆聊天。在他们前面,舒夏特夫人凭栏站着,抽着香烟,被同桌的伙伴包围着。汉斯·卡斯托普的话是说给舒夏特夫人听的,可她压根儿对他不感兴趣,只把背朝向他……读者看到,我们现在描述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情况。汉斯·卡斯托普觉得,单单和他表兄谈话已不足以表现自己的健谈,于是有意地和另一个女病人搭讪——到底是和谁呢?和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他好像无意似的跟这位年轻的女士讲话,作了自我介绍,还特意把自己的表兄约阿希姆介绍给她,并为她拉过来一把油漆过的椅子。这样三人便坐在了一起,他更容易卖弄一下自己的特长了。他问她是否还记得,有一次早上散步的时候,他跟她头一次相遇,当时她曾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不错,当时她曾鼓起勇气用“口哨”欢迎的正是他!他承认,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当时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完全给唬住了,如若不信,可以问他的表兄。哈,哈,用气胸吹口哨,用类似口哨的嘘嘘声吓唬无辜的漫游者,这真是了不起!然而,他当时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怒,把它称为恶作剧和亵渎神圣……就在这个时候,约阿希姆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表弟手中的工具,便垂头丧气地坐着,而克勒费特也从汉斯·卡斯托普那暗淡和心不在焉的目光上看出,自己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心里感到一阵难受。汉斯·卡斯托普却仍然装模作样,煞费苦心地炮制客套话,并使自己的嗓音娓娓动听,终于达到了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舒夏特夫人听到他那番拿腔作势的表白之后,终于转过身来,朝他的脸上看了一眼——不过那只是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普希毕斯拉夫的眼光在他的身上——他跷着二郎腿坐着——迅速向下扫了扫,脸上存心露出冷淡和近乎鄙视的神色,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黄色的靴子上——随后,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也许还带着一丝微笑,重新把情感埋藏在了心底。

  这是一个沉重和非常沉重的打击!汉斯·卡斯托普继续兴奋地唠叨了一阵;但是,当他完全弄明白停在他靴子上的目光的涵义的时候,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突然静了下来,陷入了忧伤和绝望之中。克勒费特小姐感到既无聊又受到了侮辱,便悻悻而去。约阿希姆嗓音不乏激动地说,现在可以去静卧了。悲痛万分的汉斯·卡斯托普气得嘴唇发白,答应和表兄一道去卧疗。

  这次事件之后,汉斯·卡斯托普整整两天处在极端的痛苦之中,因为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予他内心的痛苦以慰藉。她为什么用那种目光看他?她为何要以三位一体的上帝的名义如此地鄙视他?她为何那样看他?难道她把他看成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又易受愚弄的乡巴佬?难道在她心目中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平原的单纯的青年,或者是一个在平原上到处游荡、只知道笑呵呵地为填饱肚子而挣钱的小伙子——只知道追求毫无价值的荣誉的模范学生?难道在她心目中,他只是个到这里作三星期旁听的不属于她的圈子的轻浮后生?难道她不知道,他凭借自己的浸润性病灶,已宣誓入院修道?难道她不知道,他已被准许加入病人的队伍,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而且已在这里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难道她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他的体温又升到了三十七度八?……而这点恰恰是他痛苦的主要原因!问题在于体温表里的水银不再往上升了!这几天的可怕的沮丧不仅使他得了感冒,使他清醒过来,而且弄得他疲惫不堪,以致体温重新升到了三十七度八。不过,他反倒为此感到非常羞愧,因为这体温很低,只稍稍高于正常的体温。

  他痛苦地意识到,他的苦恼和忧伤只会使他越来越疏远舒夏特夫人的存在和本质。

  第三天清晨,汉斯·卡斯托普终于摆脱了精神上的痛苦,感到心旷神怡。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晨,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草地上覆盖着银灰色的薄霜。太阳和残月几乎在同一个高度上挂在万里无云的天际。表兄弟起得比平时要早,目的是为了纪念这美好的日子,把规定的早晨散步的时间稍稍延长一些。他们俩沿着一旁有长凳和排水沟的林间小道朝前走去。约阿希姆高兴地看到自己的体温曲线正在下降,所以赞成这种有助于恢复精神的舞弊行为,而汉斯·卡斯托普并没有表示异议。

  “我们已经恢复健康,”约阿希姆说,“烧已退了,病毒已除去,完全有可能返回平原了。我们为何不像小马驹那样欢蹦乱跳一阵呢?”就这样,他们俩动身到林中漫游,头上没戴帽子——因为自从汉斯·卡斯托普宣了誓加入“教团”以来,他就以上帝的名义适应了此地盛行的风俗习惯,外出时不戴帽子,虽然最初他忠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教养,反对过这种风俗习惯。他们俩在一条略带红色的道路上走了一阵,但还没有走完它的陡峭部分,才走到当时这位新来者和那一大群气胸患者相遇的地方。此时他们俩发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舒夏特夫人正慢慢地往上爬。她身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高领绒线衫,白色的法兰绒裙子,甚至连鞋子也是白的,早晨的太阳在她淡红色的头发上闪耀。说得更准确些,是汉斯·卡斯托普把她认出来的;约阿希姆只是由于感到有人扯拉他的身子才注意到这些情况。他感到不快,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一会儿突然放慢步子,几乎止步不前,一会儿又突然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他对此有些生气,觉得这种追赶对健康非常不利;他的呼吸急促,不断地轻咳起来。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引起汉斯·卡斯托普的担忧;他目标明确,一往直前,看上去呼吸器官工作得非常出色。约阿希姆明白了真相,只好皱着眉头,默默地同表弟一道前进,因为他不希望表弟单枪匹马地跑在前头。

  美妙的早晨使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精神焕发。他的精神力量也从压抑中不知不觉地恢复过来,喜气洋洋,深信恢复他“教籍”的时刻已经来到。于是,他大步流星,拖着气喘吁吁地勉强跟着的约阿希姆一道前进。路在转弯的地方变得平坦起来,并向右沿着多林木的山丘延伸;就在这地方,他们俩差一点赶上了舒夏特夫人。这时,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放慢速度: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他不愿表现出上气不接下气和慌慌张张的样子。于是,在道路转弯处,在斜坡和悬崖之间,在变成红褐色的云杉下——阳光透过它们的树枝落到地上——出现了奇迹:走在约阿希姆左边的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超过了妩媚迷人的女病友。他迈着矫健的步伐从她身旁走过,而就在赶上她、并排走在她右边的那一刹那,他一边向她鞠躬——虽然头上没有戴着帽子——一边低声地说了声“早安”,恭恭敬敬地——恭恭敬敬地,这到底为什么?——向她问候;而她呢,对他的问候一点也不感到惊异,不过为了感谢他的好意,还是友好地点了点头,同时用他的母语回了声“早安”,而且眼睛在亲切地微笑。——这一切,完全不同于那停留在他靴子上的目光;这一切,使他心里充满了幸福之感!这个意外的幸福,说明情况正朝好的和最好的方面转变;这是前所未有的几乎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对汉斯·卡斯托普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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