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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约阿希姆从未提到过爱笑的玛露霞,所以他不允许汉斯·卡斯托普和他谈论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卡斯托普却和吃饭时坐在他右边的女教师偷偷地交换意见,以弥补自己的损失。一有机会,他就借口女教师对那位线条柔和的女病人怀有偏爱而戏弄她,弄得可怜的老姑娘面红耳赤;他自己呢,却学着老卡斯托普的样子支撑着下巴,显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此外,他坚持要女教师告诉他舒夏特夫人的个人情况,诸如她的出身、丈夫、年龄、病情等等新的值得知道的情况。他还想从她那儿打听到舒夏特夫人是否有孩子。没有,她没有孩子。像舒夏特这样的妇人为何要孩子呢?也许,医生严格禁止她生育;另一方面,她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同意女教师的看法。说实在的,她要生孩子也许晚了,汉斯·卡斯托普以出人意料的求实态度补充说道。

  他有时觉得,舒夏特夫人面孔的侧面轮廓已经显得尖削。她会不会已经三十岁出头?恩格哈特小姐激烈地反对这种猜测。舒夏特夫人已经三十岁?不,她顶多二十八岁。至于她的面孔的侧面,恩格哈特小姐禁止她的邻座去加以议论。在恩格哈特小姐看来,克拉芙迪娅的面孔的侧面不仅非常柔和,而且充满青春的魅力,一点儿也不像健康的愚蠢婆娘的面孔,尽管它看上去有点特别。为了惩罚汉斯·卡斯托普,恩格哈特小姐滔滔不绝地补充说,据她所知,舒夏特夫人常常接待一位来访的先生,此人是她的同乡,住在离“山庄”疗养院不远的山谷中的疗养区。她常常下午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这位来访的客人。

  这可是打中了汉斯·卡斯托普的要害。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尽管他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并试图用“哪有这等事”和“真难以想象”之类的空话来对付,可是就连这样的空话也说得走了样。他原想对这新的消息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只好面对事实,承认那位同乡的存在。于是,他张开一直抽搐着的嘴,向恩格哈特小姐问道:“是位更年轻的男人?”——“以我所听到的全部情况看来,他不仅年轻,而且漂亮。”女教师回答道。“他也有病?”——“是的,但非常轻!”——“我倒是希望,”汉斯·卡斯托普幸灾乐祸地说,“他随身带来的内衣比他坐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同乡还要多。”为了继续惩罚卡斯托普,恩格哈特小姐完全赞同他这番幸灾乐祸的话。这下子,他只好承认,这是一件需要加以关心的事情。于是,他郑重地委托女教师随时向他报告那位进出于舒夏特夫人房间的同乡的情况,搞清楚他的真正意图。然而,她并没有向他提供他所希望的消息,却向他报告了近日来发生的一个全新的情况。她了解到有人在给克拉芙迪娅·舒夏特画肖像,问汉斯·卡斯托普是否也知道此事。要是不知道,他也用不着怀疑这个消息,因为它的来源非常可靠。好久以来,舒夏特夫人就在此间某人的房里当模特儿,让人家给她画像——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准是宫廷顾问贝伦斯!她几乎每天都到他那里去,在他住宅的房里给他当模特儿。

  这个新消息比前一个更加使汉斯·卡斯托普焦躁不安。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对这个消息开了许多言不由衷的玩笑,比方他对女教师说,宫廷顾问画油画,这事谁都知道,任何人都可以到他那儿去当模特儿,为何舒夏特夫人就去不得呢?至于说事情发生在宫廷顾问这位鳏夫的房间里,那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至少护士长米伦冬克小姐当时总会在宫廷顾问的房间里吧?“这不大可能,她可是大忙人。”“也许是这样,不过贝伦斯未必不如护士长忙。”汉斯·卡斯托普厉声地反驳。虽说这件事看上去已最终了结,但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仍不罢休,继续提出问题,希望知道各种各样的细节,比方是哪种画,是头像还是半身像,多大尺寸,等等。他还向恩格哈特小姐打听作画的时间,但是后者并不知道有关的细节,只好用空话敷衍,答应以后再告诉他进一步调查的结果。

  听到这个新闻之后,汉斯·卡斯托普的体温上升到了三十七度七。

  舒夏特夫人和朋友们相互拜访一事,百般折磨着汉斯·卡斯托普,令他忐忑不安,使他的体温更加升高。舒夏特夫人的私生活,姑且不谈它的内容,本身就使他痛苦和不安;而一旦他得知它各种各样的内容,痛苦和不安的感觉便随之加剧!当然,那位俄国客人和他的女同乡之间很有可能是一般的和纯朴的关系;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倾向于把这种关系看做掩人耳目。此外,他难以说服自己和别人,把画油画也仅只看做夸夸其谈的鳏夫和眼睛细长、善于奉承别人的少妇之间的普通关系。宫廷顾问在选择模特儿时所表现出的审美感和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的审美感非常相近,以致他不相信这位鳏夫和舒夏特夫人之间的关系是普普通通的关系,尽管宫廷顾问发青的面颊和充血的眼睛使他没有理由这样猜疑。

  此外,汉斯·卡斯托普最近几天还偶然发现了另一个情况,它虽然再次证明卡斯托普的审美观和别人的完全相同,却对他产生了另外的作用。在表兄弟座位的左方,离旁边的玻璃门不远,也就是说在萨洛蒙太太和戴眼镜的饕餮青年坐的那张横放的桌子的旁边,近日坐了一位新桌友。据汉斯·卡斯托普所闻,此人出生在曼海姆,大约三十岁,稀疏的头发,满嘴虫牙,说话木讷。正是此人在晚间娱乐时常为病友们演奏钢琴,而且总喜欢演奏《仲夏夜之梦》中的婚礼进行曲。听人说,此人笃信宗教;而像他这样的人,据汉斯·卡斯托普所知,在此地高山疗养院的疗养客中并不罕见。

  据说,每逢星期日,他就到下边疗养区的教堂里做礼拜,而在静卧时间里,他喜欢阅读封面上画有圣杯和棕榈枝的宗教书籍。正是这个曼海姆人,汉斯·卡斯托普有一天发现他与自己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舒夏特夫人,还死死盯住她那细腻而柔软的身段,脸上露出死乞白赖的狗一般恭顺的神态。汉斯·卡斯托普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了他那贪馋的目光。晚上,在牌戏室里,卡斯托普发现他又出现在病友当中,忘情地看着迷人的、萎靡不振的舒夏特夫人。当时她正坐在对面小沙龙里的沙发上,和同桌的毛发蓬乱的塔马拉小姐——人称她为富于幽默感的姑娘——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那位驼背凹胸的先生聊天。

  他还发现曼海姆人转过脸去,企图逃避他的视线,然后却慢慢地回过头来,伤心地撅起上嘴唇,用一双贼眼朝舒夏特夫人那边窥视。他发现,每当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关上,随之舒夏特夫人轻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这时曼海姆人马上脸孔通红,不敢抬头张望;可不久他还是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刚刚坐定的舒夏特夫人。他不止一次地发现,可怜的曼海姆人吃完饭后故意站在玻璃门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中间,期待着舒夏特夫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以便从尽可能近的地方贪婪地看上她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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