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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乐于承认技术与交通事业有这样的作用。他说,技术渐渐地征服自然,通过扩大公路网和电信网建立各地之间的联系,战胜气候的差异,从而证明它是使各民族接近,增进他们的相互了解,协调他们的关系,消除他们的偏见,最终实现世界大同的可靠手段。人类将走出黑暗、恐惧和仇恨,将沿着光辉灿烂的大道向前、向上,向着友爱、光明、善良和幸福的最终目标前进。在这条大道上,科学技术就是最快捷的车辆,他说。如此激昂慷慨地讲着,他竟一下子将汉斯·卡斯托普迄今一贯认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范畴拉到了一起。技术与政治道德!他说。接着,他真的讲到了首先宣示平等与大同原则的基督教信仰的救世主;这种原则后来的传播得到印刷术大大的推动,最后伟大的法国革命又将它提高为了法律。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话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听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用语非常简单明了。

  有一次,他继续讲,他祖父一生中就这么一次,那是在刚好进入壮年的时候,他打心眼儿里感到幸福,因为巴黎爆发了七月革命。他祖父大声地公开地宣称,有朝一日,所有人都将把巴黎的那三天与上帝创造世界的六天相提并论。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内心深处大为惊异。须知在1830年夏天的那三天里,巴黎人只是制订了一部新宪法,上帝却在六天中分开陆地和海洋,创造了日月星辰以及花、树、鸟、鱼和一切生命,将两者相提并论在他看来实在太荒唐。过后,他单独与表兄约阿希姆谈起这事,仍认为它过于唐突,是的,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

  然而,他是诚心诚意来接受人家的影响,理当高高兴兴地尝试着接受不同的看法,因此控制住了按他的信仰和口味本当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论述表示的不满。他考虑,那种在他听来是亵渎上帝的说法,在当时可能被称作勇敢直言;那种他觉得唐突的行事,至少在彼时彼地可能被视为心灵高尚、激昂慷慨:例如,塞特姆布里尼祖父曾把街垒叫做“民众的王座”,曾宣称已到了“在人类的祭坛前使市民的枪矛成为圣物”的时刻什么的。

  他为什么这么耐心地倾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话,汉斯·卡斯托普虽然说不确切,但的确知道个中原由。除了一位旅游者和客人那种逢场作戏的应付心理以外,还存在一点像是尽义务似的感觉。本来嘛,他对任何印象都可接受,对任何事情都不排斥,因为老想着自己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便要重新振翅高飞,回到已经习惯的秩序中去——也就是说良心上的某种要求,确切地讲是良心上的某种内疚,决定了他要耐心倾听意大利人发议论,要么是在餐厅里跷着二郎腿,抽着他的“玛利亚·曼齐尼”,要么是三个人从山下的英国人聚居区爬回“山庄”来的路上。

  依照塞特姆布里尼的说法,世界正处于两大原则的争夺之中,即强权和正义,暴政和自由,迷信和知识,顽固、停滞和运动、进步。一个可以称为亚洲原则,另一个可以称为欧洲原则,因为欧洲大陆时兴反抗、批判和变革,东方的大陆却体现着静止、停滞和无为。两种力量中哪种终将取胜,是毫无疑问的——是启蒙的力量,不断合理地趋于完善的力量。因为人道精神正带动着越来越多的民族在它光辉的大道上迅跑,已经在欧洲本身征服了越来越广阔的地域,并且开始向亚洲推进。但是,它还远远未取得完全的胜利,为此,那些中心保留着启蒙之光的善良的人们,还须进行巨大而高贵的努力,直至有一天,我们地球上那些既未经历十八世纪也未出现1789年革命的国家里,王朝统治和宗教信仰全部崩溃。这一天定会到来,塞特姆布里尼说,说时在他那两撇小胡子底下露出优美的微笑——它如果不是拴在鸽子的脚爪上到来,就将驾着雄鹰的翅膀到来;它将作为世界各民族友爱和睦的朝霞升起在空中,闪射出理性、科学和正义的光彩;它将迎来市民民主的神圣同盟,与那蒙着三重耻辱的君主和内阁的同盟形成鲜明对照——他的祖父乔西普本人便是后一种同盟的死敌——一句话,迎来的将是世界共和国。为实现这最后的目的,首先需要打击那顽固停滞的亚洲奴役原则的中枢和反抗神经,打击维也纳。必须狠狠打击奥地利的脑袋,摧毁它,一则为了替历史复仇,再则为了给正义与幸福能降临人世开辟道路。

  塞特姆布里尼这高谈阔论的最后转折和结论,一点也不再令汉斯·卡斯托普感兴趣。它令他讨厌,是的,甚至难堪,就像是某种反复强加于他的某个人或者一个民族的执拗。——更别提约阿希姆·齐姆逊,每当意大利人话锋转到这个方向,他便拧紧眉头,转开脑袋,压根儿不再听。他这样做,也可能为了提醒大家静卧时间已到,或者企图改换话题。同样,汉斯·卡斯托普也不觉得有必要去注意听这样的怪论邪说——它们显然已经超过他可以尝试着接受其影响的范围。本来嘛,是一种心灵的需要明确地要求他这么做,所以当塞特姆布里尼坐到他们桌上来,或者在野外碰见他们,汉斯·卡斯托普才主动要求他谈谈自己的见解。

  那些思想,那些理想和追求,塞特姆布里尼指出,在他家里是代代相传。因为他们祖父、父亲、孙儿三代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将生命和心力奉献给了它们。他的父亲也不逊色于祖父乔西普,尽管不是个政治鼓动家和自由战士,而是一位沉静而文弱的学究,一位伏案劳作的人文主义者。什么是人文主义呢?它就是对人的爱,如此而已,因此也就是政治,也就是对一切玷污人的思想、剥夺其尊严的人和事的反抗。有人指责它过分重视形式;但它注重形式也是为维护人的尊严,在这点上与中世纪恰成鲜明的对照。中世纪之堕落不仅表现在敌视人和迷信,也表现在可耻地失去了形式。人文主义首先是为着捍卫人的事业、人的尘世幸福以及思想自由和生活欢乐而斗争,因此认为,天空可以公平合理地让给麻雀。普罗米修斯!他就是第一位人文主义者,他跟卡尔杜齐写颂歌颂扬的撒旦原本是一回事……啊,我的上帝,二位要能听听波洛尼亚那位教会的宿敌如何讽刺和咒骂浪漫主义者的基督教热情就好啦!讽刺和咒骂曼佐尼的圣歌!讽刺和咒骂浪漫派的阴影诗和月光诗!浪漫派被他比作“天空中苍白的月亮”!我的天,那真是个巨大的享受啊!此外,他们应该听听卡尔杜齐怎么分析但丁——他尊但丁为大城市的公民,说他反对禁欲和否定现世,捍卫变革和改善世界的力量。须知他以“女性的高贵与善良”称颂的并不是那位彼特莉切的病弱、神秘的影子,而是他的妻子就叫这个名字;在诗里,她体现了现世的认识原则,生活的实践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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