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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好的,”他回答,“可你上完课一定得还我。”说着便从袋里拔出自己的笔来,一支带箍的银色铅笔。必须把箍往上推,红色的笔尖才会从金属套里伸出来。希培解释着简单的原理。两个人都低着脑袋。

  “可别掰断了!”他还讲。

  瞧他想到哪儿去了?好像汉斯·卡斯托普存心借了不还,或者会粗心大意地将笔弄坏似的。

  接下来两人相视笑了笑;因为再没什么话好说,便犹犹豫豫地背转身,各自走了。

  这就是全部经过。但汉斯·卡斯托普在一生中,从没有像他紧接着上图画课时那么心情愉快过;因为他是用普希毕斯拉夫的铅笔在画画儿,而且还可望在下课后再将笔交还给它的主人。作为纯粹的归还必将自自然然,无拘无束。他感到那么自在,还将笔尖削了削。从削下来的红碎屑中,他捡了三四片保存在书桌里面的抽屉里,差不多保存了整整一年之久——大概谁见了也不会猜到他们包含着多么巨大的意义。结果归还的手续极为简单,却完全符合汉斯·卡斯托普的心愿,是的,他甚至还特别引以为自豪——与希培的私下接触令他受宠若惊,陶然欲醉。

  “这儿,”他说,“谢谢。”

  普希毕斯拉夫一言不发,只是很快地检查一下弹簧,就把笔插进了衣袋里……

  从此以后两人再没有讲过话。但这一次,多亏汉斯·卡斯托普的敢作敢为,事实到底成了事实……

  他睁开眼,心中为自己走神走得这么厉害感到迷惘。“我相信,我做梦了!”他想,“是的,那是普希毕斯拉夫。我已很久没再想到他了。

  那些铅笔屑跑到哪儿去了呢?书桌在迪纳倍尔家的阁楼上。它们想必还在左边靠里那个小小的暗屉里吧。我没把它们拣出来,甚至也没心思去扔掉它们……完全是普希毕斯拉夫,活生生的普希毕斯拉夫。没想过什么时候还能如此清清楚楚地再看见他。他跟她是多么出奇地相像啊——

  他跟山上那个女人!因此我才对她很感兴趣?或者反过来:因此我才想起了他?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但却美好。再说我得走了,而且赶快。”

  可是他仍旧躺着,想来想去,回忆着往事。终于,他站起来。“喏,再见,谢谢!”他自言自语,泪水涌进了眼眶,脸上却带着微笑。他本已打算往回走,却又很快坐了下去,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他没法不注意到,他的两个膝头已支撑不住身体。“喔唷,”他想,“这可不成,我说!而且还要我十一点准时去餐厅听报告!到这儿来散步美倒是挺美,看来又确实有它的难处。是的,是的,可我也不能留在这里。我只是把腿躺麻木了,走起来就会好一些的。”于是他又试着站起来,由于鼓足了劲儿,他成功了。

  无论怎么讲,在兴冲冲地爬了那么高之后,要回去是艰难的,沿途上,他一再停下来休息,只觉得脸突然变白了,冷汗冒上了额头,心乱蹦乱跳得呼吸都感到困难。他咬着牙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下走,可走到邻近疗养院的山谷,就清楚地看出再也没有力气自己走完上“山庄”去的长长的路了。然而不存在电车,出租马车也见不着,他只好求一位驾着空车去达沃斯的驿车夫让自己搭车。他与车夫背靠背地坐着,双脚从车上垂下来,身子像快睡着了似的摇来晃去,头一点一点,让路人看了既同情又惊讶。他就这么让车子颠簸着往回走,在过小铁道的地方下了车,付了钱,也没看一看给的是少是多,就没头没脑地往上山的环形公路赶去。

  “快一点,先生!”法国门房说,“克洛可夫斯基的讲座刚刚开始。”

  汉斯·卡斯托普把帽子和手杖扔在存衣处,牙齿轻轻咬着舌头,既匆匆忙忙又蹑足蹑手地挤进差不多是关着的玻璃门,只见疗养客们已一排一排地坐在椅子上。在餐厅窄的一头,摆着一张铺了台布、蹲着只漂亮的磨光玻璃大肚瓶的桌子,桌子后站着穿礼服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在作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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