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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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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卡斯托普要了茶,把重复烤过的面包浸进去。他也尝了尝果酱。葡萄干糕饼他仅仅仔细瞧了瞧,一想起要切来吃就着实打了个冷颤。 大厅有着朴素的彩色拱顶,安放了七张桌子,他又坐在其中一张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已经是第四次。再过一会儿,七点正,还将有第五次,为的是进晚餐。在短促而空虚的间隙时候,可以填进一次去山路边水管旁那条长凳的散步——到那时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疗养客,哥儿俩得不停地打招呼——然后再到阳台上静卧微不足道的一个半小时。汉斯·卡斯托普躺在那儿感觉很冷。 晚餐前他认真地换了衣服,随后便去坐在罗宾逊小姐和女教师中间喝蔬菜汤,吃配菜的烤肉和烧肉,吃了两片蛋糕。蛋糕里边无所不有:杏仁,奶油,巧克力,果脯,杏仁泥,还有很不错的乳酪夹黑面包。他又要了一瓶库尔姆巴赫啤酒。可是,只喝完那高玻璃杯的一半,他就清楚地认识到他该上床了。他脑壳里嗡嗡响,眼皮沉得像铅铸的,心跳得像敲小锣。他痛苦地觉得,漂亮的玛露霞似乎用戴着小红宝石戒指的手掩着脸,身体朝前倾着,在偷偷地笑他,虽然他拼命努力,不让她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仿佛远远的,他听见施托尔太太在讲什么。她的话使他感觉如此荒唐绝顶,甚至他自己也闹不清楚,施托尔太太真是那样讲了呢,或则只是在他的头脑里,施托尔太太的话发生了荒诞的变化。她声称,她会调制二十八种不同味道的鱼汁——她敢担这个保,虽然她丈夫告诫她别讲出来。“别去讲!”他说,“谁也不会相信你;即使相信,人家也会觉得可笑!”可今儿个她偏要讲一讲,公开承认她确实可以配出二十八种鱼的调料。这在可怜的卡斯托普听来很可怕。他猛然一惊,伸手去摸额头,完全忘了嘴里还有一块夹着切斯特乳酪的黑面包没有嚼,没有吞。直到从席上站起来,他还把面包含在嘴里。 他们通过左边那道一再被摔得很响的玻璃门,直接到了前厅。几乎所有疗养客都走这同一条路;原来是在吃过晚饭的这段时间里,前厅和紧邻着的沙龙里有一些娱乐活动。多数病人分成一小堆一小堆地站在旁边聊天。围着两张铺着绿色台布的可折叠的桌子,有些人正在玩牌。一张玩的是多米诺,一张玩的是桥牌,参加者全都是年轻人,阿尔宾先生和赫尔米娜·克勒费特也在里边。 除此而外,在第一间客厅里还有几样光学玩意儿:第一是架立体西洋镜,通过透镜,可以看见竖在箱内的照片,例如一艘威尼斯小艇上的船夫什么的,实实在在,却不能动弹,也没有血色;第二是支单筒望远镜模样的万花筒,把一边眼睛靠近透镜,只要轻轻转动一个轮子,筒里的星星和阿拉伯花饰便千姿百态,变化莫测;最后是一面旋转的鼓,装上电影胶片,从一旁的开口望进去,就可看见要么是个磨工在和扫烟囱的人打架,要么是位小学教员在惩治学童,要么是个戏子在走钢丝,要么是一对农村小青年在跳华尔兹。汉斯·卡斯托普用一双冰冷的手抚着膝盖,每一种玩意儿都看了很久。 他还到桥牌桌旁去站了站,看不可救药的阿尔宾先生如何撇着嘴角,以老练的手法甩牌。在一个角落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与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女士们亲切交谈。她们中有施托尔太太、伊尔蒂斯太太和莱薇小姐。“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成员退到了相邻的一间用门帘与游艺厅隔开的小沙龙里,组成一个亲密无间的小团体。除了舒夏特夫人,还有一位黄胡须、凹胸脯、金鱼眼睛的形容萎靡的先生;一个皮肤黧黑、柔发蓬松、戴着一对金耳环的少女,一看就是那种富于个性的幽默的典型;还有就是从席外参加进去的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另外两个溜肩膀青年。舒夏特夫人面朝游艺室,坐在小房间背面一张圆桌后边的沙发上,是小团体的核心。 汉斯·卡斯托普不无鄙夷地看着这个没教养的女人,暗暗考虑:她似乎使我想起了什么,但要说又说不出来……一位三十岁光景、头发稀疏的高个子男人,在一台褐色小钢琴上把《仲夏夜之梦》里那首《婚礼进行曲》翻来覆去地已经弹了三遍,现在又应一些女士的请求,开始第四遍弹这支乐曲,而且在弹之前,还深情地、默默地用目光向每一位女士致意。 “请问贵体如何,工程师?”一直在大厅中转悠的塞特姆布里尼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这时候来到卡斯托普面前问。他仍然穿着灰色的粗绒布外套,浅色的格子花裤子。他在称他工程师时面带微笑;看着他那翘起的黑胡子,胡子底下讥诮地撇着的嘴角,汉斯·卡斯托普感觉头上像浇了凉水。他怔怔地望着意大利人,嘴唇翕动,眼睛布满红丝。 “啊,是您,”他说,“是早上散步时我们在山上那条长凳……在那水槽旁边……碰见过的……当然当然,我一眼就把您认出来啦。您相信吗?”他明知道不该讲,却仍然讲了出来,“当时乍一看我还当您是个摇风琴的街头艺人哩!……这自然纯粹是胡扯,”他添了一句,因为他发现塞特姆布里尼换上了冷峻的审视眼神,“一句话,蠢透啦!我简直完全不能理解,天知道我怎么竟……” “您别介意,一点也没有关系,”塞特姆布里尼又打量打量年轻人,然后说,“我想知道,您今天过得怎样——您在这乐园里的第一天?” “非常感谢。完全按照规定,”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多半是‘水平地’,用您喜欢的说法。”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 “可能,我偶尔是这么说,”他说,“喏,这儿的生活方式您觉得有趣吗?” “又有趣又无聊,全看您愿怎么讲,”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有时候真难分清楚。我根本没感到无聊——你们山上的生活太活跃了。可以听见、看见这么多新奇的东西……可另一方面,我又感觉仿佛来到山上已不止一天,而是已经很久——我简直觉得自己年岁增大了,头脑也更聪明。” “更聪明?”塞特姆布里尼眉头一扬问,“请允许我问一下:您到底多大啦?” 你瞧,汉斯·卡斯托普竟不知道!他一下子说不清自己多大了,尽管他拼命地甚至绝望地努力要想起来。为了争取时间,他让人家将问题重复一遍,然后回答: “……我……多大?当然是二十三。很快就要满二十四岁。请原谅,我累了!”他说,“可说累还不完全适合我的情况。您知道吗,就像在做梦,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想醒来却又醒不过来?我的情况正是如此。 想必在发高烧,除此不能作别的解释。您相信吗?我的脚一直冷到了膝头。如果允许这么讲的话,因为膝头已经不属于脚——请原谅,我头昏脑涨到了极点,归根到底也不奇怪,一大早就开始……就已经让人用气胸给嘘了一下,然后又听阿尔宾先生滔滔不绝的演说,而且是以水平的姿势。您想想,我老是觉得自己的五种知觉都已靠不住;我必须讲,这比面孔发烧和双脚发冷更令我心疼。请坦白告诉我,施托尔太太自称会做二十八种鱼汁,您认为可能吗?我不是指她是否真的能做——我认为绝对不可能——我只想搞清楚,是她方才在桌上真这么讲过呢,抑或只是我自己这么感觉——我仅仅想知道这个。” 塞特姆布里尼望着他,像根本没有听,两只眼睛定定的,一副茫然无所视的神气。“是的,是的,是的,”他像早上那样一连三下,“瞧瞧,瞧瞧,瞧瞧!”他把齿音念得很尖锐,带着嘲讽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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