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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这时走进大厅来的是一位女士,一位太太,不,多半还是个年轻姑娘;仅仅中等个儿,穿着白羊毛衫和花裙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了辫子随便地盘在脑袋顶上。汉斯·卡斯托普仅仅看见她的一点侧面,或者说几乎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脚步轻轻,与她进门的气势形成奇怪的对照,简直可说是蹑手蹑足。她微微探着头,走到了最靠左的正对阳台门的桌子前,也就是所谓的“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那里。她行走间一只手插在紧身的羊毛衫口袋里,另一只手却伸到后脑勺,为的是托一托和整理整理发辫。

  汉斯·卡斯托普望着这只手——他对手很敏锐,很有研究,在结识新交时习惯于首先注意人家身体的这个部分。那只托发辫的手,它不特别具有贵夫人气派,不像年轻的卡斯托普周围的女士们的手,总是修整、保养得很好。它相当宽,指头短短的,带有单纯幼稚的气息,跟一个女中学生的手差不多。它的指甲显然没让美容师碰过,只是凑凑合合地剪齐了,同样像个女中学生。它两侧的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几乎让人猜想她还保持着咬手指的小小的恶习。不过,这些仅只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印象,并非他确确实实看清楚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迟到的女士点点头,向同桌的人们打招呼。她坐到桌子的内侧,背冲着大厅,紧靠占据了首席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时扭过头来扫视大厅里的众人,手仍然托着脑后的头发——这当口,汉斯·卡斯托普匆匆瞥见她颧骨宽宽的,眼睛却只是两条细缝……一见之下,他蓦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人,但只是个淡淡的影子而已,稍纵即逝……

  “当然,一位女士!”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并且又一次想出了声,以致恩格哈特小姐也就是那位女教师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寒酸的老处女不由得会心地微微一笑。

  “那是舒夏特夫人,”她说,“太懒散啦。一位挺招人喜欢的太太。”

  话未说完,恩格哈特小姐脸上的红晕已加深一层——她每次一开口,都是这个样子。

  “法国人?”汉斯·卡斯托普口气严肃地问。

  “不,俄国人,”恩格哈特小姐回答,“也许她丈夫是法国人或者法国血统,我知道得不确切。”

  是否就是那个?汉斯·卡斯托普仍然很激动,手指着“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一位溜肩膀男人问。

  噢,不,他不在这儿,女教师回答。他压根儿没来过,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他。

  “她应该好好地关门!”汉斯·卡斯托普说。“老那么顺手一摔,真没教养。”

  女教师谦卑地微笑着,接受卡斯托普的指责,仿佛做错事的是她本人。这一来,关于舒夏特夫人的谈话便没能继续下去。

  第二个插曲是布鲁门科尔博士暂时离开了餐桌——别无其他。只见他那脸上的难受劲儿突然明显起来,目光更加充满忧郁地盯在一个点上,接着便轻轻地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往外走。这当儿施托尔太太的粗鄙又得到充分的表现,因为她显然幸灾乐祸地感到自己病得不如布鲁门科尔重,于是便给他的离席加上一连串半含同情、半带鄙视的注脚。“可怜虫!”她说,“他眼看就要玩儿完啦。这么一会儿又得出去放臭气。”

  “放臭气”这样粗俗的语言,她竟然顺顺溜溜地木无表情地说出了口,汉斯·卡斯托普只能感到既骇异又好笑。几分钟后,布鲁门科尔博士又以出去时同样谦卑的姿态走了回来,坐下后继续开始吃。连他也吃得很多很多,每道菜都取了双份,那么一声不吭地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接下来午餐宣告结束:多亏菜上得迅速——特别是那位女侏儒,两条腿真叫快得出奇——仅仅花了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气喘吁吁,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上了楼,怎么就躺在了他自己阳台上那把顶呱呱的软椅里;须知,午饭后的静卧一直要持续到下午喝茶——算得上一天里最重要的一次,必须严格实施。在那将他一边与约阿希姆、另一边与俄国夫妇隔开来的看不穿的玻璃墙之间,他躺着,心怦怦直跳,张开嘴巴呼吸着,脑袋昏昏沉沉。他掏出手帕来用,发现被血染红了一团,却没力气想出个究竟,虽然他一向挺担心自己的身体,生就一种敏感多疑、无病找病的天性。他又点着一支玛利亚·曼齐尼雪茄,而且把它抽完了;这次跟往常一样味道很不错。他昏昏欲睡,心情抑郁,恍惚地想着自己来到山上后的经历多么奇特。有两三次,他想到施托尔太太那样的粗鄙,想到她用的可怕的词儿,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胸部受到了剧烈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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