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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要人家摸自己脸的唐突要求与汉斯·卡斯托普的个性完全不符合,因此使他自己也感到很难堪。幸好约阿希姆并没真照他的要求做,而只是说:

  “这不过是空气的作用,一点也不要紧。贝伦斯自己也成天面孔发紫。有的人永远不能适应。喏,走吧,否则我们什么都吃不上了。”

  在走廊上又见到那个护士,她好奇地睁大一双近视眼朝着他们张望。可是在二楼,汉斯·卡斯托普却突然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站住了;那魔力来自不远处的走廊转角后面,他听见从那儿传来一种可怕的怪声,虽然不怎么响,却非常非常令人恶心。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做了个鬼脸,张大两眼瞪着自己的表兄。显然是有谁在咳嗽——是一个男人在咳嗽;但它与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听见过的任何咳嗽都悦耳动听,无宁说是健康的生命力的表现——眼下的这种咳嗽完全缺少乐趣,完全缺少爱,也不是有规律地一声一声发出来的,而是有气无力,含混沉浊,就像在搅动身体内的什么烂浆糊,叫人听着起鸡皮疙瘩。

  “嗯,”约阿希姆说,“情况很糟糕。是个奥地利贵族,你知道,看上去仪表堂堂,简直像个天生的马术师。想不到眼下却这德性,可是仍然四处走来走去。”

  两人继续往前走,汉斯·卡斯托普还是抓住马术师的咳嗽一事大谈不止。

  “你得想想,”他说,“我从来还没听见过像这样的咳嗽,这样个咳法对我来说十分新鲜,自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界上的咳法多得很,有干咳和不紧不慢的咳,一般说来,不紧不慢的咳比像狗吠那样咳得尖声尖气还轻一点,好一点。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他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患过咽喉痛,咳得那个阵势就像狼叫一样;后来渐渐地咳得疏松了,他们便全都高兴起来。可像这儿这么种咳法却闻所未闻,至少对于我是如此——这压根儿不是活人的咳嗽。它不是干咳,但也不能称作疏松的咳,疏松这个词儿远远表现不出它的性质。是的,听见它你仿佛就看见了那人身体里的情况——在那里边已经一塌糊涂,一团烂酱……”

  “得了,”约阿希姆说,“我每天都听见来着,你不用给我描写。”

  可是汉斯·卡斯托普根本安静不下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表哥相信,他听见这样的咳嗽确乎就像真的看到马术师的内脏里去了,所以当他们俩走进餐厅时,他那双因长途旅行而显得疲倦的眼睛还闪着激动的光。

  在餐厅里

  餐厅布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适。它坐落在大厅的右手边,与谈话室正对着,据约阿希姆解释,主要是供新来的没赶上开饭时间的病员以及临时性访客用餐。不过也常常在这里举行宴会,庆祝这个过生日、那个病愈出院以及全院性体检结果良好等等。有时候这座餐厅里是很热闹的,约阿希姆说,甚至还有香槟酒递来递去。

  可眼下却空荡荡的,惟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太太在里边读一本书;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断地举起左手的中指来轻轻敲着铺有台布的桌子。年轻人坐下来后,她便换了个位子,以便拿背冲着他们。她怕与人交往,约阿希姆解释说,所以进餐厅吃饭总带着一本书。据人讲,她还是个小姑娘就住进了肺结核疗养院,从此便再也没在外边生活过。

  “喏,喏,和她比起来,你仅有五个月的住院史,还只能算是初来乍到哟;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资格,是吧!”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兄说。约阿希姆听罢耸了耸肩——他过去没有这个习惯——

  然后便拿起菜单。

  他们坐的是靠窗的一张桌子,地面略高于餐厅其他部分,最最舒适不过。哥儿俩在乳黄色的窗帷前相对而坐,面孔让装着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映得红彤彤的。汉斯·卡斯托普把两只刚洗过的手握在一起,惬意的、充满期待地慢慢搓着,就跟他每次坐下来等着吃饭时那样——也许,因为他的祖先在吃饭前都要祈祷吧。一个态度热情、说话卷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们;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着白围裙,一张大脸颜色健康到了极点。

  使汉斯·卡斯托普大为开心的是,约阿希姆告诉他,这儿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厅的女儿”。他们向她要了一瓶格鲁德·拉罗塞酒,送来后汉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温了一下。饮食非常丰美。有芦笋汤,灌肉番茄,一种配料丰富的烧肉,一道烧得特别可口的带甜味的菜,一块乳酪,以及水果等等。汉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带劲儿,虽说他的胃口还不如他原以为的那么好。但是,他已经习惯于猛吃猛喝,尽管他并不感到饿;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

  约阿希姆对汤和菜没有怎么动。他说,他已经厌腻这儿的烹调;而咒骂伙食不好,乃是他们这上边所有人的习惯。要知道让你老是坐着,过不了三天就……反过来,他喝酒却喝得挺高兴,是的,甚至可以说津津有味。他一边喝,一边反反复复地表示满意,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认真谈谈的人;只不过他在作这种表示时力避使用太富感情色彩的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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