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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两个月以前,我的心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很久以来我就什么也不再害怕了;然而我还存着希望,而这份希望时隐时现,成为一种诱饵,我思虑万千,因为这一希望在不断地激动我的心。一件始料所不及的惨事终于抹去了我心头这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我那今生无法逆转的命运,从而反得以重获安宁。

  ①指本书《漫步之二》中所说的那次事故。在那次事故后,卢梭看到了人们在他身后会怎样对待他。

  当我一旦看出这阴谋的全部规模时,我就永远放弃了在我生前重新把公众争取到我这一边来的念头;这种恢复,由于不再可能是有来有往的行动,甚至也不会对我有多大用处。人们即使想回到我身边来也是枉然,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们曾如此鄙视我,所以跟他们的交往也会是索然乏味,甚至成为一种负担,而我生活在孤寂之中要比生活在他们之中幸福百倍。他们已把社交生活的乐趣从我心中连根拔除了。在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乐趣再也不可能在我的心中萌发;为时已经太晚了。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对我行好还是使坏,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已感到毫无所谓,也不管我的同代人做些什么,他们对我也永远是无足轻重的了。

  但我还是寄希望于未来,希望较优秀的一代在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评断、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所作所为时,将不难看清我的本来面目。正是这一希望促使我写出了我的《对话录》,启发我作出万千愚蠢的尝试来使这部《对话录》能传诸后世。这个希望虽然渺茫,却曾使我心潮澎湃,就跟我当年还在当代寻找一颗正直的心的时候那样,而尽管我把我的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将来,它却照样使我成为今天大家取笑的对象。我在《对话录》中说出了我的期待据以建立的基础。我那时错了。我幸而及时感到了这一点,还能在我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得到一个充分安定、绝对宁静的阶段。这一阶段开始于我现在所谈的时期,而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不会再中断的了。

  ①指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企图将这部作品的手稿藏进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坛中,以及又将此书内容摘要抄写多份,在街上散发。请参看《译者前言》。

  我原来指望,迟早总有那么一天,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公众将会回心转意,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想法证实我是错了;因为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公众是接受一些向导的指挥的,而在对我表示强烈反感的团体当中,这些向导在不断更新。个人会死去,这些团体是不会死去的。同样的激烈情绪会在那里长期存在下去,而他们那种既强烈、又跟煽动它的魔鬼同样长生不死的仇恨,总是同样富于生命的活力。当我的那些敌人都死了时,医生和奥拉托利会奥拉托利会是十七世纪初在巴黎成立的天主教修会。会员总还会有活着的;而即使当迫害我的人仅仅只有这两个团体时,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让我身后的声名无损,就跟他们在我生前不让我个人得到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确实曾经冒犯过的医生们可能平静下来,而我过去爱过、尊敬过、充分信任过而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会员,这些教会人士和半是僧侣的人却始终不会对我留情;我的罪过虽然是他们的不公正造成的,他们却出于自己的面子而绝不会对我宽恕;他们要竭力维持并不断煽动公众对我的敌意,所以公众跟他们一样,也是不会平静下来的。

  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人们对我已经再也行不了什么好,使不了什么坏了。我在这世上也既无可期待,也无所畏惧。我这个可怜的凡夫俗子命途多舛,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深渊底里。然而我却跟上帝一样泰然自若。

  一切身外之物从此就与我毫不相干。在这人间,我也就不复再有邻人、同类和朋友。在这块大地上,我就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掉下来的一样。我要是在周围碰见什么的话,那无非是些刺痛我心、撕裂我心的东西,而当我环顾四周时,总不免看到一些使我为之震怒的应该予以蔑视的东西,一些叫人心酸的痛苦的事。所有那些我会痛苦地但又徒劳无益地去过问的令人伤心的事,我都要从心底抹去。既然我现在心中只有宽慰、希望和安宁,在有生之年又是孑然一身,我就只应也只愿过问我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继续进行我过去称之为“忏悔”的严格而坦率的自我审查。我将把我的余生用来研究我自己,预先准备好我不久就将提出的那份汇报。我要投身于和我的心灵亲切交谈这样一桩甜蜜的事里去,因为我的心灵是别人无法夺走的唯一的东西。在通过对我的内心素质进行思考时,如果我能把它理得更有头绪,并能纠正我心里还存留的缺点,那么我的沉思也就不至于完全无用,尽管我在这世上已一无是处,但我的有生之年还不至于完全虚度。我每天在散步时常作一些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遗憾的是已经不复记忆了。我将把那些还能想得起的笔之于书,今后每次重读还能得到一点新的享受。我要把我的苦难、我的迫害者、我蒙受的耻辱统统忘却,只去想我的心灵理应得到的褒奖。

  这些篇章实在只是我的遐想的一种没有定形的记录。这里谈的很多是我自己,因为一个孤独的人在沉思时,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不过,凡是在散步时在我脑中闪过的奇怪的念头也都会有它们的地位。我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其间没有多少联系,就跟一个人前一天所想的跟第二天所想的通常没有多少联系一样。但是,通过在我所处的奇特的处境中每天在我头脑中出现的感情和思想,总有助于对我的天性和我的气质产生新的认识。这些篇章因此可以看成是《忏悔录》的一个附录;但我不再给它这个名称,因为我感到再也没有什么能和这一名称相称的事情可说了。我的心已在困厄的熔炉中得到净化,现在再仔细探查它时,已很难找到还有什么该受责备的倾向的残余了。一切人间的感情既然已从心中根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不再有什么地方可以自夸,也不再有什么地方应该自责;我在世人中间从此就等于零,而跟他们既不再有什么真正的关系,也不再有什么真正的相处,我也只能是等于零了。既然随便想做什么好事,结果总会变成坏事,想做什么事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的唯一的职责就只能是闪避在一边,我将尽我所能恪守这一职责。不过,我的身体虽然无所事事,我的心却还活跃,还在产生思想和感情,而由于任何人间的世俗的利害都已在我心中泯灭,内心的精神生活似乎反而更加丰富。对我来说,我的躯壳已不过是个累赘、是种障碍,我将尽可能早日把它摆脱。

  这样奇特的处境自然值得研究和把它描写出来,我的最后余暇也将用之于这项研究。为了把它做好,理应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我已无力从事此类劳作,同时我的目的是在于把我心中的变化和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记载下来,这种做法甚至反而可能使我偏离我的目的。我将在自身进行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和科学家为研究大气逐日变化所做的观察同样的观察。我将用气压计来测试我的心灵。这样的测试如果进行得好,持之以恒,就会提供跟科学观察同样精确的成果。然而我并不想把我的工作做到这样的水平。我将以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为满足,并不打算从中找出什么规律。我现在所做的是跟蒙田同样的工作,但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随笔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我的遐想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如果当我年事更高,在临近离世时还能如我所愿继续处在现在这样的景况的话,那时我在重读我的遐想时,就能重尝我在撰写时的甘美,使逝去的岁月得以重现,这也可说是使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我将得以无视众人的阻挠,重尝社会的魅力;我将在衰迈之年跟另一个时代里的我生活在一起,犹如跟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一样。

  ①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散文家,著有《随笔集》。他通过自己的思想和心理活动来分析人性,因而成为现代哲学、科学和文学的先驱。

  我在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经常焦虑操心,总想找到一个办法来使它们不致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之手,使它们尽可能传诸后世。在写这部东西时,这样的焦虑已不再折磨我了,因为我知道即使焦虑也是枉然;得到大家更好的理解这样一个愿望已在我的心中熄灭,留下的只是对我真实的作品以及能表明我清白的证件的命运彻底的不在乎,这些作品和证件本也可能早就永远销毁了。别人窥探我的行动也好,为我现在所写的篇章感到不安也好,把它弄走也好,把它删节也好,篡改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既不把我的篇章隐藏起来,也不出示于人。如果有人在我生前把它抢走,他们却抢不走我在撰写时的乐趣,抢不走我对其中内容的回忆,抢不走我独自进行的沉思默想;正是这些沉思默想产生了我的遐想,而它们的源泉只能跟我的心灵一起枯竭。如果我从最初遭灾时起,就懂得不去跟命运对抗,采取我现在采取的办法,那么人们的一切努力,他们的全部骇人听闻的计谋对我也就产生不了任何效果,他们那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诡计也就扰乱不了我的安宁,正如他们今天虽已得逞,却不能使我稍为所动一样。让他们尽情为我所蒙受的屈辱兴高采烈吧,他们是绝不能阻止我为自己的清白无辜、为自己能排除他们的干扰安享余年而欢欣鼓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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