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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在那些高大的古树下,展开了一幅不真实的画景。许多烛台的摇曳的火光,照着那些银色和金色的锦缎,和那些珍贵的暗蓝、绯红和海绿的丝绒,漏出一种柔和的微光,荡漾在结着的假发,和赤裸着的敷满脂粉的肩膀上,而在这些肩膀的周围,却洋溢着提琴的细乐。一对对,一簇簇的客人,在花园的小径上踱步,刀柄在闪着光,喷泉在溅着水,那修剪过的黄杨树丛,便成了个黑黝黝的雅致的背景。

  拉维克又注意到连所有的仆人,也都穿起了古装。于是他设想侦探们一定也都穿着古装的。他想,假如给莫里哀啊、拉辛啊抓到了,那倒也不坏呢。再不然,给一个宫中的侏儒抓到了。

  他抬起头来。一颗温暖的粗大的雨点,滴在他手上。殷红的天空,这时候早已经墨黑了。“天要下雨了,凯特,”他说。

  “不。不至于的。这花园——”

  “真下雨啦!快点儿来吧。”

  他搀住她的手臂,拉她逃进了平台。刚一进来,大雨即刻倾盆而下了。水在奔泻,灯罩里的蜡烛熄灭了,几分钟之后,桌布都像没有颜色的破布,零落地拖挂着,于是大家狼狈得很。那些侯爵夫人、公爵夫人和宫女,都撩起了锦缎的古装,冲到平台上去;公爵、大使和元帅们,都想保护他们的假发,乱哄哄地互相推撞着,仿佛一群彩色斑斓的受惊的鸡。雨水冲进了领子和穿着无领衣衫的颈项,洗净了粉黛和胭脂,一缕惨白的电光,洒落在花园的各处,接着便是一阵霹雳的雷响。

  凯特·赫格斯特龙动也不动地站在平台的篷幕下,紧挨着拉维克。“这样的情况倒还没有碰到过呢,”她狼狈地说。“我常常到这儿来的。这样的情况倒还没有碰到过呢。无论哪一年都没有碰到过。”

  “真是个盗劫翡翠的好机会哪。”

  “是的。我的天——”

  穿着雨衣的仆人,张着雨伞在花园里跑来跑去。他们穿的绸袜,露出在雨衣底下,看去很古怪。他们把最后一批湿漉漉的狼狈的宫女,伴送到阳台上,然后再去找寻那些失落的头巾和东西。有一个仆人捡来了一双金色的女鞋。女鞋很漂亮,他小心翼翼地抓在一双巨大的手里。雨水冲荡着空着的桌子。绷得紧紧的遮篷上响着隆隆的雷声,仿佛老天爷正在用水晶的鼓锤,敲起了人们不熟悉的起床鼓。

  “我们还是进去吧,”凯特·赫格斯特龙说。

  * * *

  屋子里的几个房间,要容纳这么许多客人,实在太小了。显然,谁都没有料到天气会这样坏。白天的闷热,仍然浓重地充塞在这些个房间里。而拥挤的人群,又增加了里头的热气。女士们宽大的化妆服,都已经皱了。绸缎的拖裾,也给双脚践踏得碎裂。大家都动弹不得地挤着。

  拉维克跟凯特·赫格斯特龙站立在门边。在他前面,是一个体形丰满的蒙德斯邦侯爵夫人,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编结成辫子的头发,正在吁吁地喘着气。在她毛孔很粗的颈项里,挂着一条梨形钻石的项链。这时候,她那神气活像狂欢节日一个被雨淋湿的食品杂货店的老板娘。在她旁边,站着一个没有下巴的秃顶男人,正在咳嗽。这个人,拉维克是认识的。他是外交部的布朗奇,穿着科白特的化装服。两个美丽、苗条的宫女,侧影颇像两匹灵狗,站在他前面;在她们旁边,有一个肥肥胖胖、大声嚷嚷的犹太男爵,戴着一顶镶着珠宝的帽子,正在欣赏地抚摩着她们的肩头。有几个化装成侍从的南美洲人,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显出一副惊奇的神色。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个扮成拉·瓦利埃尔的贝林伯爵夫人,脸儿像是一个下凡的天仙,佩着很多的红宝石。拉维克记得一年以前,经杜兰特诊断,曾经由他动手割掉过她的卵巢。这也是杜兰特的一个老主顾。几步以外,他认出了那位年轻的、极其富有的伦普拉特男爵小姐,她嫁给一个英国人,由于杜兰特的错误诊断已经割去了子宫,是拉维克动的手术,酬金五千法郎。这是杜兰特的女秘书透露的消息。拉维克只得到二百法郎,而这个女人,将要损折十年的寿命,还要丧失生育能力。

  雨水的味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混和着脂粉、肌肤和湿漉漉头发的味儿。那些给雨淋过的脸,在假发底下,比起他们不穿化装服的时候,更显得赤裸裸的了。拉维克望了望四周。他看见了美丽的体态,他也看见了机警而怀疑的神色,可是他的眼睛,原是受过诊察细微征象的训练的,所以不容易给完整的表面所蒙蔽。他知道社会上某一个阶层,在所有的世代,不管人数多少,总是老样子,可是他也知道,患的是什么热疾和什么腐症,他知道它们的特征。适可而止的霪乿,容忍弱点,没有实力的体育运动,不善明辨的聪明;为诙谐而诙谐,血液疲乏了,把它的火花浪费在讥嘲,在小小的冒险,在微微的贪婪,在文饰得好好的宿命论上,完全是漫无目标的。凭了这些,那是救不了这个世界的,他想。然而,到底又有谁能够拯救这个世界呢?

  他望着凯特·赫格斯特龙。“您不会有酒喝了,”她说。“那些仆人不会照顾得到的。”

  “那也没有关系。”

  他们慢慢地挤进了隔壁房间。沿墙排列着许多的桌子,上面放了急速地搬进来的香槟。

  什么地方的几个枝形灯架,已经点亮了。在柔和的烛光中,外面的电光在闪烁着,把那些个脸,都映照出铅色的鬼似的死相。接着一阵响雷,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回旋着,威吓着,直到那柔和的烛光又亮了起来,才带来了生气和闷热。

  拉维克指指那张放着香槟的桌子。“要我拿点儿给您吗?”

  “不。太热了。”凯特·赫格斯特龙望着他。“好的,这就是我的舞会。”

  “也许雨就要停止了。”

  “不。即使停止——这舞会也已经给破坏啦。您知道我打算怎样吗?走吧——”

  “我也这么想。这倒像法国革命的前夕。大家都在时刻期待着长裤汉呢。”

  他们推挤了很多的时候,才算走到了出口处。凯特·赫格斯特龙的古装,简直仿佛穿着睡了好几个钟头的样子。外面,雨在倾盆地下着。对面那些屋子,都好比隔着一家花店的淹水的窗子似的。

  汽车开过来了。“您想往哪儿去?”拉维克问。“回你的旅馆吗?”

  “还不想回去。可是,穿着这样的古装,不能到任何地方去啊。还是让我们坐着汽车,兜会儿风吧。”

  “好的。”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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