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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那双眼睛,拉维克想。仿佛在背后晃耀着闪电。从一团烛光中,晃耀着柔和殷红的闪电。“琼,”他说。“我不想跟你说起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个浪潮和磐石的故事。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比我们还老呢。你听。从前有一个时候,一个浪潮爱上了一块海里的磐石,譬如说是卡普里湾吧。浪潮在磐石的周围,用浪花拍溅着它,对着它一浪一浪汹涌澎湃。她日日夜夜地吻它,用她的白手臂抱它。叹息着,啜泣着,哀恳着它的爱。她爱着它,在它周围猛攻,就那么渐渐地把它蚀空了,于是有一天它屈服了,完全给蚀空啦,沉落在她的手臂里。”

  他啜了一口苹果白兰地。“接下去呢?”琼问。

  “于是它突然不再成为一块被戏弄、被恋爱、被梦寐求之的磐石。它只成了一块沉溺在她怀里的海底下的乱石。于是那浪潮觉得失望了,被欺骗了,又去追求别的磐石了。”

  “后来呢?”琼心虚似地望着他。“那是什么意思啊?它应当仍然是一块磐石哪。”

  “那浪潮也常常会这么说的。然而动着的东西总比不动的东西来得强。海水比磐石要强得多呢。”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这些话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那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故事。你也许又在跟我打趣了。真要是那样的时候,一定是你离开我,这是我敢确信的。”

  “那,”拉维克笑着说道,“那将是你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你要向我解释,是我离开你的。于是你就找到了理由——而且你也会相信这些理由——那你在世界的最古老的法庭之前,也便有理了。那法庭是:‘自然’。”

  他把招待叫来。“我们能买这一瓶苹果白兰地吗?”

  “你想带回去吗?”

  “对啦。”

  “先生,那与我们这儿的规定是抵触的。我们不卖瓶酒。”

  “问问老板。”

  那招待回来时拿了一张报纸。一张《巴黎晚报》。“老板说特别通融,”他把瓶盖塞紧,将《巴黎晚报》上的体育版撕下,折好塞进了口袋,然后把酒瓶包了起来,这样解释道。“这儿,先生。你最好把它藏在阴凉的地方。这是打老板的祖父家里拿来的。”

  “好。”拉维克付了账。他拿起酒瓶,望了一下。“那照耀着诺曼底透风的古老果园里的苹果的阳光,晒过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蔚蓝的秋天,跟我们一起来吧。我们需要你!在这天地间的某个地方,现在正发生着一阵风暴呢。”

  他们走到了街上。天已开始在下雨。琼立定了。“拉维克!你爱我吗?”

  “爱,琼。超出你想象的爱你。”

  她偎倚着他。“有时候似乎不像在爱我呢。”

  “那可不然。否则我不会跟你说这些事了。”

  “你最好还是跟我说别的事。”

  他瞧着细雨,微笑起来。“恋爱不是一个常常可以照见影子的池塘,琼。恋爱有涨落的潮水。有沉船,有沉陆,有章鱼,有风浪,有金箱,有珠宝。可是珠宝是藏在深处的。”

  “我不懂这些。恋爱是属于双方的。永远。”

  永远,他想,那是古老的神话。连一分钟都把握不住呢。琼扣上她的外衣。“我但愿现在就是夏天,”她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渴望过夏天。”

  * * *

  她从衣橱里拿出一套黑色晚服,抛到床上。“有时候我真是恨它。老是这一套黑色晚服!老是沙赫拉扎德!老是一样!老是一样!”拉维克抬起头来。他没有说什么话。

  “你不懂得吗?”她问。

  “哦,是的——”

  “你为什么不带我离开这儿啊,亲爱的?”

  “上哪儿去?”

  “随便上哪儿去。”

  拉维克打开苹果白兰地的纸包,将软木塞拔出来。又找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来,”他说。“把这喝了。”

  她摇摇头。“不会有用的。有时候喝酒也没有用的。有时候什么都没有用。今夜我不想去了,到那些傻子那儿去。”

  “那就待在这儿。”

  “待在这儿怎么成呢?”

  “打个电话去,说你在生病。”

  “可是,我明儿还是要去的。那就更糟了。”

  “你可以生几天病。”

  “那也是一样的。”她望着他。“那怎么办?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啊,亲爱的?是这雨吗?是这种湿润的幽暗吗?有时候真仿佛躺在棺材里似的。这些沉溺我的灰蒙蒙的白昼。刚才我倒忘记了,跟你一起在那个小酒店里,我很快乐——你为什么尽说些遗弃啊被遗弃啊之类的话?这种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它让我伤心,仿佛把一些我所不愿意看的照片拿给我看,那使我不安。我知道你没有那样的用意,可是却刺伤了我。于是雨也下了,幽暗也来了。你不会懂得的。你比较强。”

  “强吗?”拉维克重说着。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并不害怕嘛。”

  “我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那也并不是一回事啊,琼。”

  她没有倾听他的话,只是大踏步地来回走动。这样的脚步,显得房间太小了。如常常这样跨着很大的脚步,仿佛冲撞着虚无的风似的。“我要离开这一切东西,”她说。“离开这个旅馆,离开这个夜总会,还有那些贪婪的眼睛,离开这一切。”她站住了。“拉维克!我们必须像现在这样生活吗?我们就不能像其他彼此相爱的人那样生活吗?我们就不能够厮守在一起,添置一些属于我们的东西,享受夜晚和安宁,而不要再那么带几个手提包,过这种空虚的日子,住这个连自己也变成生客似的房间吗?”

  拉维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领悟的神情。果然来了,他想。他随时准备着它会来的。“你真是为我们这样打算吗,琼?”

  “为什么不呢?别人家有的!温暖,属于两口儿,几个房间,关上房门,烦躁之感就没有了,不像现在这样还会爬过了墙壁,窜落进来。”

  “你真是这样打算吗?”拉维克又重说了一句。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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