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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晚安,罗格。”在拉维克看来,亲热一点似乎比较合适。里屋那个难以击败的女人,在半个小时里,差点儿将他从一个坦率的敌人变成一个同谋犯。因此他对于罗格可以不必过于拘谨,倒也确是一件快意的事,经过今天这番较量,在罗格身上,倒也真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人情味儿呢。

  他在楼下碰到两个姑娘。她们正在挨门挨户地张望着。“请问先生,”其中的一个,鼓足了勇气问,“波赫尔太太是住在这幢房子里吗?”

  拉维克犹豫了一下。可是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反正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们还是要去的。而他也无法给她们别的指示啊。“在四楼。门口有着姓名牌子的。”

  * * *

  他的夜光表面,在黑暗中亮着,仿佛一个仿制的小太阳。这是清晨五点钟。琼应该在三点钟来的。这时候,她还有来的可能。可是也可能她因为太疲累了,就直接回到自己的旅馆去了。

  拉维克伸着懒腰,预备继续睡去,但是睡不着。他已经醒来了好久,尽望着天花板,看着那对面房顶上霓虹灯广告的红色光轮,有规律地间歇地明灭着。他只觉得空虚,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他体内的热力,逐渐地从皮肤上渗漏出去,也仿佛他的血液,正想在一处虚无的什么地方往下沉,往下沉,沉入温软的虚无中。他把双手交叉起来,枕在头下,安静地躺着。他知道他是在期待着。而且他知道不仅是他的意识在期待着琼·玛陀——他的手在期待,他的血管在期待,甚至还有一种在他体内的古怪的温柔之感,也在期待。

  他便立起身来,穿上晨衣,坐在窗口边。柔软的毛绒贴在皮肤上,他觉得有点儿温暖。这件晨衣是旧的;他已经穿了好几年了。当年他逃亡的时候,在这晨衣里睡过;当他万分疲劳地从野战病院回到营房,其时在西班牙,正值严寒的夜晚,就用这件晨衣来取暖。十二岁的朱安娜,长着一双八十岁老人似的眼睛,在马德里一家简陋的旅馆里,死在这件晨衣上——其时只有一个愿望,但求有一天能够再买一袭同样柔软的毛绒晨衣,借以忘记这女孩的母亲怎样被奸淫,她父亲怎么被践踏而死。

  他望了望四周。这房间,几个手提包,几件零星什物,几本读得很破旧的书——一个人本不需要多少赖以生活的东西。而且在生活动荡的时候,最好是不必享用这么多的东西。你得将东西一次一次地舍弃,否则也不过给人家抢掉。一个人得每天准备着离开。这是他所以独个儿生活的理由——人在漂泊不定的时候,就不应该留置这些牵绊行动的东西。也不应该容纳那些挑拨感情的东西。只有冒险——仅此而已。

  他望着床铺。那条皱巴巴的雪白的床单。这与他的期待是无干的。他常常期待着女人。可是他觉得期待的滋味可不同——单纯,明白,而无情的。有时候也有一种莫名的温柔,仿佛希望镶上了银边——然而已好久没有今天这样的期待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进了他的心,他自个儿可真没有介意过。难道又挑拨起来吗?又打动起来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难道从埋没的记忆中,从湛碧的深渊中,又有什么在召唤,难道又像一阵四月的微风,充满着薄荷的香味,飘动了天边的白杨,吹拂着他吗?他再也不要了。他不愿意占有什么。他也不愿意被什么所占有。他是在漂流而动荡哪。

  他站起身来,开始穿上衣服。一个人必须独立。一切往往从小小的依赖上开始的。因为大家都不去注意哪。于是乎一个人就突然给习惯的罗网罩住了。所谓习惯,那是有很多词儿的——恋爱也是其中之一。一个人就不应该跟任何东西太熟悉的。即使跟一个人。

  他没有锁门。生怕琼还来,会找不到他。要是她愿意,那她一定会等着。他思忖了一下,要不要留一张纸条。然而他既不愿意撒谎,也不愿意告诉她究竟上哪儿去。

  * * *

  早晨八点光景,他才回来。在拂晓的街灯下,他在寒气中漫步,倒觉得清醒许多了。然而当他站在旅馆的门前,突然又感到紧张起来。

  琼不在。拉维克自信本来不抱任何的希望。可是这房间却比往常好像更空虚。他望了望四周,搜索着也许她来过的踪迹,可是他找不到。

  他按着电铃招呼女服务员。一会儿她来了。“我想吃点儿早餐,”他说。

  她望望他。却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再问她什么话。“咖啡和小面包,爱娃。”

  “好的,拉维克先生。”

  他望了望床铺。要是琼来了,也不会就躺在这张凌乱的空床上的。好奇怪,一个人没有了热力,什么东西都变得死气沉沉的了——一张床铺,一套衬衣,甚至洗一个澡。失却了热力,就觉得冷漠得讨厌啦。

  他点燃一支烟。她也许以为他被人邀去看病了。然而即使出去,他也会留下个字条儿的啊。突然地,他觉得自个儿真傻。他要独立,结果反而这样轻率蠢笨得好像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只想表白自己怎么样了不起。如果尽在旅馆里期待,更显得想依赖别人了。

  那个女服务员送来了早餐。“要我现在就叠床铺吗?”她问。

  “为什么现在就铺呢?”

  “万一你再睡。在铺好的床上,睡起来会觉得更舒服的。”

  她毫无表情地望着他。“这儿有人来过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七点钟才来。”

  “爱娃,”他说,“每天早晨叠十几个客人的床铺,你有什么感觉啊?”

  “那倒好,拉维克先生。只要那些客人不动别的脑筋。然而总有一些人非份地要我的。虽然巴黎的妓女,价钱很便宜。”

  “早晨不能去妓院的,爱娃。而有些客人,早晨的需要,往往还特别的强。”

  “是的,尤其是那些老头儿。”她耸耸肩膀。“你要是不肯啊,就拿不到小费,这就完啦。而且有些人以后就会接二连三地指摘——什么房间不干净啦,生手不会服侍啦之类。当然是恼羞成怒。你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便是人生哪。”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让我们把今天的生活过得舒服点儿吧,爱娃。你拿这点儿钱去买一顶帽子。或者一件羊毛短外套。”

  爱娃的眼睛消失了呆钝的神情。“谢谢你,拉维克先生。今天倒是大吉大利呢。那么等会儿再来替你整叠床铺吧?”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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