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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她很快就使自己的想象和当时的处境完全适应了。

  “你在印度已经被委任明确的职位了吗?”她问道。

  “是的——我只有六个月的假期。”

  “你愿意那样呆在国外吗?”

  “我想是的——那儿有非常丰富的社交生活,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打猎,打马球——你始终可以有一匹好马——而且有许多工作可做,简直是做不完的工作。”

  他随时都尽量避免正面回答问题,他永远在那里逃避自己的灵魂。可以想见,他在国外,在印度将度过的舒服日子——作为强加在一个古老文明之上的统治阶级的一员,把自己看作是那较低下的文明的主人,任意作威作福。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这样他就将仍变成一个贵族,拥有权力和责任,把一个毫无办法的巨大的民族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他就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以求推进和实现这个国家的一些较高的理想。他在印度有真正的工作可做。那个国家的确需要他所代表的那种文明,它需要他的道路,需要他所代表的智慧和知识。他是会到印度去的。可是那不是她的道路。

  然而,她仍然很爱他,爱他的身体,以及他所作出的任何决定。他似乎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他现在正等待着她作出决定。这个决定,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作出了。善和恶也许还有个结束的时候,但他却永远是她的情人。她的意志是永远不会松懈的,尽管她的心和灵魂一定会被囚禁起来,趋于沉默。他尽量照顾着她。她完全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现在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在他的脸上,他的细腻、平滑的皮肤上,他的金灰色的眼睛里都出现了一种光彩,一种因为和她的亲密关系而焕发的光彩。他已经燃烧起来,已经浑身着火,像一只猛虎一样,变得那样光辉灿烂,富丽堂皇。他那无比灿烂的光彩也反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和她的灵魂已经在下边被封闭起来,隐藏起来。她完全脱离了它们的羁绊。她决心要获得纵情的欢乐。

  她像一朵花一样,骄傲地挺起了身子,用自己的适当的力量,使自己向外伸张。他的温暖增强了她的活力,他的在和别人对比之下似乎显得格外耀眼的形式美,使她感到十分骄傲。这似乎是对她的一种顺从的表现,使她感觉到,仿佛她在他的面前代表着人类的一切最美好的花朵。她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厄休拉·布兰文了。她是一个女人,她是人类中全部女人的化身。她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那她怎么能够完全受个性的限制呢?

  她感到无比幸福。她决不愿意离开他,她和他同在。谁能够把她拉走呢?

  他们从咖啡店里走了出来。

  “你想干点什么吗?”他说,“我们现在可以上哪儿去玩呢?”

  这是三月里的一个阴暗多风的夜晚。

  “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她说。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回答。

  “那么让咱们散散步吧——咱们往哪儿散步呢?”他问道。

  “咱们到河边去走走,好吗?”她不好意思地提议说。

  一转眼,他们就爬上一辆电车,往特兰特桥那边走去,她感到高兴极了。一想到他们马上可以沿着春潮新涨的河岸边,踏着永远没有尽头的草坪在黑暗中散步,不禁马上感到欣喜若狂了。阴暗的河水一声不响地在那庞大的永远不得安宁的黑夜中流过,使她感到实在说不出的激动。

  他们走过那座桥,然后往下去,渐渐远离开了大路上的灯光。一走进黑暗中,他就马上握着她的手,他们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只听到他们的脚步踏在黑暗上的微弱的声响。在他们的左边,那市镇显得雾气腾腾,眼前有些显得很奇怪的灯光,耳边也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桥洞下面也有一阵阵的晚风吹过。他们紧挨在一起走着,强有力地连接在一起了。他紧紧地搂住她,用一种细腻、羞怯和强大的热情搂抱着她,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只有在浓密的黑暗中才生效的秘密协定。这浓密的黑暗就是他们的宇宙。

  “现在一切还像过去一样。”她说。

  然而,事实上现在已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但不管怎样,他的感情是和她完全一致的,他们有着同样的思想。

  “我知道我终于会回来的。”他最后说。

  她不禁哆嗦了几下。

  “你一直都非常爱我吗?”她问。

  如此直率的一个问题未免把他难住了,他稍稍停了一会儿。无边的黑暗不停地从他们身边滑过。

  “我不能不回到你的身边来。”他仿佛被催眠似的说,“在和我有关的一切事情的后面总有你的影子存在。”

  她像命运一样怀着胜利的感情沉默了。

  “我爱你,”她说,“永远爱你。”

  黑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起来。他必须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她,他必须把作为自己的基础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他紧紧地搂着她,他们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

  她忽然猛地一惊。她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在一片黑暗的草地那边的水闸边显然有人。

  “那不过是一些情侣。”他柔和地对她说。

  她睁大眼睛,看着一带围墙边的两个黑色的影子,简直觉得那黑暗中似乎有人居住。

  “只有情侣们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跑到这儿来。”他说。

  然后,他就用一种低沉的颤抖着的声音对她讲到非洲,讲到那离奇的黑暗,那离奇的血腥的恐惧。

  “对英格兰的黑暗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说。“我感到它是那样的柔和和自然,特别因为你现在在这里,它更成了我的好友。可是在非洲,黑暗却显得那么凶恶,并充满了恐怖。不是对任何东西的恐惧——就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黑暗会钻进你的鼻孔里去,而且带着血的气味。黑人们完全知道这一点,他们崇拜它,真的,崇拜黑暗。有时你几乎感到喜欢它——喜欢那恐惧,它能刺激你的神经。”

  她又为他感到无比激动了。她现在感到他只不过是从黑暗中发出的一个声音。他一直不停地用一种低沉的调子跟她讲着非洲的情况,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激动的感觉:他所讲的那个黑人,用他的散漫的柔情似乎可以像澡盆里的热水一样把一个人完全包裹起来。慢慢地,他把充满在他自己血液中的火热、富饶的黑暗也传到了她的身上。他显得是那么奇怪地机密。整个世界必须全部毁掉。他用他的柔和的,嘲弄的,战栗着的声调急切地讲着话。他需要她回答,需要她理解。一个庞大而充实的黑夜似乎要来临了。在这具有无限生殖力的黑夜之中,一切物质的每一个分子都会增殖、变大,都会秘密地燃起生殖的欲念。她战栗着,紧张地战栗着,几乎感到痛苦了。渐渐地,他不再对她讲非洲的情况了。他们沉默下来。沿着河水高涨的河岸,在黑暗中漫步着。她的肢体充实而紧张,她感到,它们肯定是由于一种低沉、深刻的战栗在颤动着,她几乎迈不开步了。黑暗的深沉的战栗只能感觉到,不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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