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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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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们在沼泽农庄上的生活】 她是一个波兰地主的女儿,这地主由于欠下了犹太人的一大笔债,后来和一个有钱的德国女人结了婚,他在起义快要发生之前就死去了。她当时还很年轻,嫁给了保罗·兰斯基——一个曾经在柏林学习过的知识分子,他回到华沙来时变成了一个热心的爱国主义者。她的妈妈后来嫁给一个德国商人,走了。 莉迪亚·兰斯基嫁给那个年青大夫以后,也和他一样变成了一个爱国主义者和émancipée(法语,意为解放志士)。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却自视甚高。她学习看护业务,只不过是作为她求得解放的一种标志。他们在波兰代表着刚刚在俄罗斯开始的那个新运动。可是他们非常爱自己的祖国;同时也颇带“欧洲气”。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接着就发生了大起义事件。充满热情而又能说会道的兰斯基到处奔跑,去唤醒他的同胞。华沙街头年轻的波兰人风起云涌,他们要打死每一个莫斯科人。他们就这样冲到俄罗斯的南部边界,你常常会看到五六个年轻的起义分子,骑着马跑进一个犹太的村子,大声叫着,挥动着宝剑,反复强调说,他们要把每一个活着的莫斯科人全都打死。 兰斯基也是那么个火暴脾气的青年。具有温和的德国血统,出身于完全不同的家庭的莉迪亚于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个性,纯粹随着她的丈夫跑,成天不忘他们的那些宣言,她也完全被卷入那爱国主义的旋涡之中了。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可是任何勇敢的人似乎都很难达到他那样善于辞令的地步。他非常辛苦地工作着,到后来他累得全身就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活着了。莉迪亚像着迷似的形影不离地追随着他,伺候他,重复他所讲的一切话。有时带着她的两个小孩,有时他们全被丢在家里。 有一次她回家来,发现两个孩子都因为害白喉死去了。她的丈夫大声哭泣着,简直对谁都不认识了。可是战争还在继续下去,他很快又回去工作了。在莉迪亚的头脑中,出现了一片黑暗。她永远像一个鬼魂似的一声不响,来回走动着,一种离奇的深刻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心,她只希望在恐惧中去寻找满足,她希望进入一家修道院,通过皈依蒙昧的宗教,以满足她的恐惧的本能。可是她做不到。 跟着,就出现了向伦敦的逃亡。兰斯基这个矮小干瘦的人,已经把自己的一生和那种反抗运动联系在一起,他怎么也无法再冷静下来了。他生活在一种发疯一样的烦躁心情中,变得无比暴躁和执拗,他的脾气变得那样反复无常,因而使他很快就不可能在任何医院担任助理医师了。他们几乎变成了乞丐。可是他却仍然始终保持着他自己的那些伟大的理想,他仿佛完全生活在一种幻想的世界之中,在那里他是那样生气勃勃,独自称王。他带着强烈的嫉妒心情守卫着他的老婆,不让她干出任何降低他的身份的事,他像一件被挥动的武器随时围绕着她,这在一个英国人的眼里真是难以想象的一种情景,可是他仿佛已经将她催眠似的,始终把她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她永远是那样顺从,那样阴沉,不言不语。 他的精力已经慢慢消耗殆尽。当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和他那些不可改变的理想了。她看到他一天天死去,照顾他,照顾那个孩子,可实际上她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片黑暗,像悔恨,或者像对某种黑暗、野蛮、神秘的恐怖的记忆,对死亡或者对复仇的阴影的记忆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的丈夫死去之后,她感到如释重负。他再也不会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了。 英格兰很适合她当时的心境,英格兰的冷漠和它的异国情调都对她很适合。她到英国来以前已经会一点英语,由于她天生善于学舌的本领,她很快就学得基本上能对付了。可是她对英国却一无所知,对于英国的生活也完全不了解。说真的,这些东西在她的脑子里就根本不存在。她仿佛是来往于地狱之中,尽管她明确地感觉到到处鬼影憧憧,他们却完全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感觉到英国人是一群很有能力,很冷淡,对她多少有些敌意的人,而她在他们之间是完全处于孤立状态的。 英国人对她却也还是比较尊敬的,教会也随时关心她,不让她生活上有很大的困难。她情绪冷漠地生活着,像一个鬼影一样来来去去,只是偶尔由于对孩子的爱,让她感到一阵痛苦。她的快要死去的丈夫的那副痛苦的眼神和皮肤紧绷着的面孔,对她只不过是一种幻景,并不是一种现实。她完全陶醉在这种幻景之中,被埋葬在那里了。后来,这种幻景消失了,她也并不因此感到苦恼。时间阴沉地毫无光彩地一天一天过去,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旅行,在这个旅行中她心不在焉地呆坐着,一任大地的各种景色在她身边浮过。晚上,摇着孩子睡觉的时候,她也许会又唱起一支波兰的催眠曲,或者有时自言自语地讲几句波兰话。此外,她从不想波兰,也不想她过去所过的生活。那一切只不过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空白。在她的生活的一切表面活动中,她完全是一个英国人,她甚至用英语思想。可是她的抽象意念中的那段很长的黑暗和空白却是波兰的。 她就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带着不安的心情,她开始注意到伦敦街头的生活。她觉察到在她的身边还有许多人生活着,那地方对她非常生疏,她觉察到她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来,她到了农村。这时候她记起了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生活过的家乡,记起了那一片土地上的一所大房子和村里的农民。 她被送到了约克郡,在那里海岸边一家牧师住宅里看护一位老牧师。这时,那个万花筒第一次被摇动,于是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她不能不看到的新的景象。这开阔的视野和一条条的堤岸都使她感到很痛苦。这一切使她感到痛苦,感到伤心。可是它强迫她注意到它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它唤醒了她心中的童年时代的热情,它和她有某种关系。 现在在她身边的空气中,出现了青绿的、银灰的和蓝莹莹的颜色。大海上的光亮奇怪地坚持闯入她的脑海,使她不能不注意到它。樱草花在她的身边闪闪发光,到处都是,有时她止不住低下头去,看一看近在她的脚边的这些扰乱她的神思的花草,有时她甚至摘下一两朵花,在这新的生活色调中记起了自己过去的情景。她常常整天坐在一个窗子边,闪烁的光亮永远不停,永远不停地从海上传来,使她无法抗拒,直到后来,它似乎把她带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而那海水声也让她忽然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样,使她仿佛入睡似的获得了暂时的宽舒。她的自动涌上心头的思绪慢慢缓和下来了,她有时步履蹒跚,心烦意乱地暂时记起了她的活着的孩子,这使她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现在终于有某件事占据了她的心灵。 从天边的海上不停地射来的光线是那样的离奇,一片片的葡萄园是那样温暖而馨香,小山上的一个山窝捕捉住一片阳光,老是抓住它,仿佛一个人在手掌中玩弄一只已经失去知觉的蜜蜂。灰色的野草和地衣,和一个小小的教堂,在那些混乱的野草中开着几朵雪莲,和一小片难以想象的温暖的阳光。 她的精神非常不安。听到小溪由树丛中流过的声音,她会忽然一惊,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沿着小溪走过去,她看到在她的四周,在那些树林里,到处是像鬼影一样的风铃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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