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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那也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不过屋里全被白花网覆盖,她母亲已经重新坐到碗柜边从一大块花边网上抽着线,她的右手放着一团毛茸茸、松散的棉线,左边放着很多四分三英寸宽的花边,面前那块炉边的地毯上堆着一大堆花边网。从花边网上抽出来的棉纱线就撒在壁炉边和围栏上。保罗生怕踩在棉纱堆上,不敢走上前。

  梳理花边的纺纱机放在桌上,还有一叠棕色的纸板,一捆绕花边的纸板,一小盒针,沙发上还放着一堆抽过线的花边。

  屋子里全是花边,光线又暗、气温又热,把雪白的花边衬托得格外醒目。

  “既然你进屋了,就不必管这些活了。”雷德福德太太说,“我知道我们几乎堵死了道。不过,请坐。”

  克莱拉感到格外窘迫,她让他坐在一张正对着白花边靠墙的椅子上,自己则十分羞涩地坐在沙发上。

  “你想喝点黑啤酒吗?”雷德福德太太问,“克莱拉,给他拿瓶黑啤酒。”

  他推辞着,可是雷德福德太太硬劝他喝。

  “你看上去还对付得了这酒,”她说,“难道你从来没因喝酒而红脸吗?”

  “幸好我脸皮厚,看不出血色来。”他回答道。

  克莱拉又羞又恼,给他拿来一瓶黑啤酒和一个杯子。他倒了一杯黑啤酒喝。

  “好,”他举起杯说,“祝你健康!”

  “谢谢你。”雷德福德太太说。

  他把黑啤酒一饮而尽。

  “自己点上支烟吧,只要你不把房子烧着了就行。”雷德福德太太说道。

  “谢谢你。”他回答道。

  “别,你不必谢我,”她答道,“我很高兴在这房子里又能闻到点烟味。我以为屋子里要全是妇人就跟没生火的屋子一样死气沉沉。我可不是一只喜欢守着墙角的蜘蛛,我喜欢有个男人陪伴,只要他多少能让人骂几句就行了。”

  克莱拉开始干活了。她的纺车呜噜呜噜地转动着,白色花边从她指缝间跳到纸板上,一张纸板绕满了,她就把线铰断,把一头别在绕好的花边下面。然后,在纺纱机上安一张新纸板。保罗注视着她,她一本正经地坐着,脖子和双臂都裸露在外面,两耳还羞得通红,她惭愧的低着头,满睑专注的干活神态。她的双臂衬着白色花边,更显得肤如凝脂,充满了活力。两只保养得很细嫩的手灵活地干着活,她从容地干着。他不知不觉地一直这样望着她。她低头的时候,他看见她脖子和肩头相连处的曲线,看到她暗褐色的花髻,看着移动的闪亮的双臂。

  “我听克莱拉提及过你,”她母亲继续说,“你在乔丹的厂里工作,是吗?”她不停地抽着花边。

  “是的。”

  “嗳,说起来,我还记得托马斯·乔丹曾经向我要太妃糖吃呢。”

  “是呀!”保罗笑道,“他吃到了吗?”

  “有时候能,有时吃不到——这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他就是那种人,光拿人家的而从不舍得给人家,他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很正派。”保罗说。

  “是的。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雷德福德太太坦然地盯着他看。他身上有某种她喜欢的果断神情。她的脸上的皮肉虽然松弛了,可是依然神色镇定,身上有种坚强的气质,所以她看上去不见老,只有皱纹和松弛的面颊显示出岁月的过失。她具有正值青春的少妇的力量和沉着。她继续慢慢地、优雅地抽着花边,巨大的花边网很自然地堆在她的裙上;一段花边落在她的身边一她双臂形态优美,只是如象牙般发黄且泛着油光,当然,没有克莱拉双臂那种深深迷住他的柔和光泽。

  “你一直都跟米丽亚姆·莱渥斯相好?”她母亲问他。

  “嗯……”他答道。

  “哦,她是个好姑娘。”她继续说。“她非常好,不过她有点太高做了,我不喜欢。”

  “她是有点儿这样。”他表示赞同。

  “她要不长上翅膀从众人头上飞过才不会甘心呢,决不甘心。”她说。

  克莱拉打断了话头,于是他告诉她捎来的口信。她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他在她做苦工时拜访了她,她丝毫没有料到。但能使她如此低声下气,他不由得感到情绪高昂,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

  “你喜欢纺线吗?”他问。

  “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她苦涩地答道。

  “这活儿很苦吧?”

  “多少有点吧,还不全是女人干的活儿。这就是逼迫把我们女人投入劳动力市场后,男人玩的另一个花招。”

  “好了,闭嘴别再谈男人啦。”她母亲说。“我说呀,要不是女人傻,男人不会变坏的。就没有哪个男人敢对我使坏,除非他想惹麻烦。当然啦,男人都是些讨厌的家伙,这自然不必说了。”

  “可是他们的确都还不错,对吗?”他问。

  “说起来,男人和女人就是有点儿不同。”她答道。

  “你还想回乔丹厂去吗?”他问克莱拉。

  “不,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的!”她母亲叫道,“如果她能回去就谢天谢地啦。她总是那么趾高气扬像骑在马背上,而她的马又饿又瘦,总有一天那马背会把她切成两半。”

  克莱拉忍受着母亲带来的痛苦。保罗感到自己好像眼睛越睁越大。他是否该把克莱拉平时那些愤愤不平的话当真呢?她正埋头纺线,他想她也许需要他帮助,不由得喜上心头。看来她口头上摒弃,实际上被剥夺而得不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她的胳膊机械地运动着,可是那双胳膊决不该变成机械零件啊!她的头伏到花边上去了,可是那头决不该伏到花边上去的啊。她不停地纺纱,仿佛被生活抛弃在人间的废墟上,对她来说,被人抛弃的滋味该是多么辛酸,就仿佛世间不再需要她了,难怪她要大声疾呼呢!

  她陪他走到大门口。他站在台阶下寒伧的小街上,抬头看着她。她的身材举止都那么文雅,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被废黜的朱诺。她站在大门口,对那条街,对周围的一切显出畏缩不前的神色。

  “你要和霍基森太太去赫克纳尔吗?”

  他不着边际地和她说着话,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她那对灰眼睛终于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她双眼带着羞赧地望着保罗,仿佛不幸落在别人手中而在苦苦哀求。他感到心绪纷乱,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她是非常高傲和非常坚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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