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米兰·昆德拉 > 为了告别的聚会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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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斯克雷托医生果真象他装出来的那样,是个怪人吗?” “我认识他那么久,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这个。”雅库布回答。 “行为古怪的人如果能让人们理解并尊重他们的古怪,他们并不是生活得太糟糕,”奥尔加说,“斯克雷托医生总是奇怪地显得心不在焉。在谈话中间,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所谈的事。他停在街上跟人谈话,当他醒悟过来,上班时间已过了两个钟头。但是,没有人敢对他发火,因为这个好医生是一个公认的行为古怪的人,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否认他这个权利。” “古怪也罢,不古怪也罢,我想他是一个不错的医生。” “也许是吧,虽然我们都觉得行医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副业,一桩必要而又讨厌的事情,占去了他更重要计划的时间。比如说,明天他将演奏爵士鼓。” “等一等,”雅库布打断她的话,”你肯定这点吗?”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到处都贴上了明天音乐会的海报,由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主演,斯克雷托为他伴奏鼓。” “这真是想入非非,”雅库布说,“斯克雷托是我所认识的最大的白日梦者,但是,他的梦好象从来没有实现。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回到大学后,他那会儿身无分文。他总是缺钱用,整天梦想着怎样发财。那时,他有一个养狗的计划,因为有人告诉他,每只威尔士幼犬可卖四千克郎,他做了详细的计算,一只成年母狗每年可产两胎,每胎生五只幼犬,一年就是十只,十乘四千就是四万。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拼命去获得学生食堂管理人员的欢心,那人同意让他的狗吃厨房里的剩饭剩菜。他又为两个同学写学位论文,作为他们答应为他遛狗的报酬。宿舍里不许养动物,他就不断地用糖果和鲜花去哄女管理员,直到她同意他的情况可以作为一个例外。他这样继续干了两个多月,替他的狗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需要四千克郎买一只母狗,但没有人借给他钱,没有人认真对待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喜欢梦想的人,一个有着非凡的才能和创造性、但只是用在想入非非上的人。” “这的确很动人,但我还是不懂你对他的奇特感情,他甚至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从不守时,今天答应的事他明天就忘了。” “这不很公平。事实上,他曾经帮了我一个大忙。在我一生中,还没有人帮过我更大的忙。” 雅库布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着的薄纸,他小心地打开它,里面包着一个淡蓝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奥尔加问。 “毒药。” 雅库布有一会儿欣赏着姑娘好奇的沉默,然后继续说:“十五年来我一直带着它。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后,我懂得了一件事:一个囚犯至少需要肯定做到这一点,即他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能够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当你肯定做到这点时,你就能忍受几乎所有的一切。你时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随时能够选择逃避人生。” “你在监狱里就带着这药片?” “很可惜,没有。但当我一出来,我就设法搞到了它。” “可那时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在这个国家,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这种需要。另外,这也是我的一个原则问题,我认为每个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并且还要举行庄严的赠送仪式,这不是为了引诱人们去自杀,相反,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为了让每一个人带着这种确定活着,即他们是自己生死的君王和主宰。”“那你是怎么设法搞到它的?” “斯克雷托是一个生化学家,是他在一个实验室里搞出来的。起初我去求别人,但那人认为拒绝我是他的道义责任,而斯克雷托毫不犹豫地就为我制做了这药片。” “也许纯粹是出于古怪。” “可能吧,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在玩自杀把戏的歇斯底里患者,他理解我的想法。我想在今天把药片还给他,我不会再需要它了。” “危险全都过去了吗?” “明天早晨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国家了,有人邀请我去一个外国大学教书,当局已经允许我出国。” 终于说出来了,雅库布瞧着奥尔加,看见她露出笑容。她拉着他的手:“真的?这太好啦!我真为你高兴!” 她表现出一种无私的快活,如果他听到奥尔加要去某个她会得到欢乐的地方,他就会感受到这种快活的。这使他感到惊异,他一直担心她会离不开他——在感情上依恋他。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既高兴,但同时又有点怏怏。 奥尔加被雅库布的消息吸引住了,她对那个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用一张揉皱的薄纸包着的淡蓝色药片失去了兴趣。她要雅库布详细告诉她他的近况。 “我非常高兴你终于如愿以偿。在这里,你终生都会被看作是一个可疑的人,甚至不会允许你在自己的领域里进行研究。他们总是向我们宣扬热爱祖国是光荣的,你会爱一个不许你工作的国家吗?我要很坦率地告诉你——我对我们的国家一无所爱。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雅库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这块土地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也许是我错了,”奥尔加继续说,“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任何依恋,在这儿我能有什么依恋呢?” “甚至悲伤的回忆也能产生一种依恋。” “依恋什么呢?依恋某一个地方上空的月亮,因为你碰巧在那里出生?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侈谈自由,而又仍被这种负担所束缚,说到底,要是这土壤贫瘠,根须就扎不下去。只有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一棵树才能发现它真正的本土。” “那么你呢?你有你所需要的水分吗?” “一般来说,是的,既然他们终于同意我学习,我很满意。我将从事我的科研,其余的事不会使我感兴趣。我不会恭维目前的状况,我并不对他们负责。但是,告诉我,你到底打算什么则候动身?” “明天。” “这么快?”她抓住他的手,“求求你!既然你这样好,打老远来向我告别,你不能多留一阵吗?”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表现得既不象是一个在悄悄爱着他的姑娘,也不象是一个会表露出女儿般感情的被监护人。她轻轻地、富有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重新说道:“别急着走!要是你只是来说声再见,而且就这样走掉,这真太遗憾了。” 雅库布回过神来,“我们再看一看吧,”他说,“斯克雷托也想让我多待几天。” “你一定得留下来,”奥尔加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这么少。现在,我又该去治疗了。”她停了停,接着宣布说她决定不去治疗了,要和雅库布呆在一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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