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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他在撒谎;他当时只有十五岁零七个月。甚至这还在他第一次逃离母亲,逃离沙勒维尔之前。但这封信将象羞耻的祈祷文,象一份记载他软弱的依赖的文献,久久地在他头脑中回响着。他要报复他亲爱的大师,报复那个秃头老傻瓜邦维勒④!仅仅一年后,他就将嘲笑他所有的诗,所有那些充满他诗歌中的珍贵的风信子和百合花;他将寄去一封嘲弄的信,就象是寄去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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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邦维勒(1823-1891),法国诗人,戏剧家与批评家。高蹈派的先驱。

  但此刻,这位正在讲台上朗诵诗歌的亲爱的大师却对潜伏着等待他的仇恨一无所知。他朗诵的那首诗描写了一个俄国城镇被法西斯毁灭,并且正在从废墟中站立起来。这首诗充满了奇异的、超现实主义的场面;苏联姑娘的胸脯象五彩缤纷的气球飘过街道;一盏石油灯从天空掉下来,照亮了白色的城镇,直升飞机象许多下降的天使降落在屋顶上。

  听众们被这位著名诗人的个人魅力迷住了,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但在这群没有头脑的听众中,还有少数有思想的人,他们知道,革命的听众决不能象恭顺的乞求者那样等待讲台上的礼物。相反,如今正是诗歌的乞求者,乞求被允许进入社会主义天堂。但是,守卫着这个天堂之门的年轻革命者必须提高警惕:未来必须是完全崭新的,否则它将根本不是一个未来;未来必须是纯洁无限的,否则它将是完全可耻的。

  “他在企图向我们兜售什么样的胡说八道?”雅罗米尔嚷道,其他人很快加入了进来。“他是不是想把社会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连在一起?他是不是想把马和猫相配,把昨天和明天相配?”

  这位著名诗人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但他很骄傲,根本不想屈服。从早年起,他就习惯了使资产阶级感到震惊,面对一个反对他的听众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的脸发红了。作为最后一首诗,他选择了一首与他原先的计划不同的诗。这首诗充满了疯狂的意象和放纵的性欲幻想。他朗诵完后,口哨声和叫喊声顿时四起。

  学生们对着这位老学者嘲弄地吹口哨。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喜欢他们;从他们愤怒的反抗中,他依稀看到了他自己的青春。他觉得,他的爱使他有权把他内心的想法告诉他们。这是1968年的春天,在巴黎。啊!学生们根本看不出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后还有青春的面容,这位老学者吃惊地望着那些他热爱的人在讥笑他。

  这位著名诗人抬起手来让喧声平息下去。然后他开始朝学生们叫喊道,他们是一帮清教徒女教师,教条的牧师,愚蠢的警察,他们抗议他的诗是因为他们从心底仇恨自由。

  老学者沉默地听着口哨和嘘声。他回忆起,年轻时他也喜欢起哄和吹口哨,周围是一伙他的同伴。但这伙人很早以前就分裂了,现在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这位著名诗人叫道,捍卫自由是诗歌的职责,即使一个隐喻也值得为之而斗争。他宣称他将坚持把马和猫相配,把现代艺术和社会主义想配,假若这是一项堂吉诃德式的事业,那么他很愿意作堂吉诃德,因为它认为社会主义就是幸福和自由的时代,他拒绝承认任何其他类型的社会主义。

  老学者望着周围哄闹的年轻人,他突然想到,在所有听众中,他是唯一有自由特权的人,因为他已经老了。只有当一个人到了老年时,他才能不再在乎同伴、大众或未来的看法。他独自与临近的死亡在一起,死亡是没有耳朵的,不需要别人奉承。面临死亡时,一个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

  他们吹口哨,要求发言反驳他。过了一会儿,雅罗米尔也站起来。他眼睛里充满愤怒,人群就在他的背后。他说,只有革命才是现代的,而超现实主义艺术颓废的色情和晦涩的意象则是与人民毫无关系的破烂货。“真正的现代是什么?”他向这位著名诗人挑战,“是你那晦涩的诗句,还是正在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我们?”他自问自答:“除了建设社会主义的人民群众,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现代的东西。”他的话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当这位老人离开讲台,沿着巴黎大学的回廊走去时,掌声仍在他的耳边回响。墙上的题词写着: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接着又是一幅:人的解放必须是彻底的,否则毫无意义。还有一幅:决不后悔。

  大教室的凳子堆在墙边;地板上到处散乱着刷子和颜料。几位政治学系的学生正忙着在纸旗上刷写五一节标语。雅罗米尔,标语的作者兼编辑,正在监督这项工作,不时地查看他的笔记本。

  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把日期给弄错了吗?他正在口述的标语,与刚才那位老学者在反抗的巴黎大学墙上读到的完全一样。不,我们没有搞错。雅罗米尔正在向他的同事口述的标语,恰恰是约二十年后法国学生在巴黎大学的楠泰尔大学⑤墙上到处乱涂的那些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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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楠泰尔大学,巴黎大学分校,位于巴黎西部,塞纳河东岸的工业区。

  梦想就是现实,其中一面旗帜上宣称。另一面旗帜写着: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另一面:我们决定永久的幸福。另一面:取消教会。(雅罗米尔对这幅标语特别感到自豪。几个简捷的词否定了两千年的历史。)又一面:不给自由的敌人自由!以及:给想象以权力!以及:让半心半意的人灭亡!以及在政治,家庭、爱情中进行革命!

  他的同事正在描画这些字母,雅罗米尔象一个语词的大元帅,高傲地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他很高兴人们需要他,他的语词才能终于找到了一个用途。他知道,诗歌已经死亡(艺术已经死亡,巴黎大学的一堵墙上写着),但是,它的死亡是为了作为旗帜上宣传鼓动的口号,作为城市墙上的标语从坟墓里重新站起来(诗歌在大街上,奥德翁⑥的一堵墙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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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奥德翁为巴黎一剧院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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