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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开始在车厢里漫步:男孩们站在过道里,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透过霜花消融的孔隙朝外窥望;其他人则懒洋洋地靠在车厢座位上,他们的滑雪屐在头上的行李架上交叉着撑住提箱。后面一个地方有人在打牌,另一个车厢里有人在大声唱着一首调子简单的没完没了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七个字: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

  他在这个车厢停下来朝里看。里面有三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和他班上的一个金发女孩。她看见他时,脸上不禁一红,但为了掩饰它便继续唱着歌,她的一双大眼瞅着泽维尔: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

  泽维尔走开了,通过其它车厢,这些车厢里回荡着学生们的歌声和嬉闹声。他看到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人朝他走来,在每一个车厢门停下来查票。泽维尔没有受制服的愚弄——在列车员的帽子下,他认出了拉丁语教授那张确切无疑的脸,他知道他必须不顾一切躲开他,不仅因为他没有车票,而且因为很长时间(他甚至记不得有多长)他都没去上拉丁语课了。

  趁拉丁语教师俯下身去的时候,他迅速地从他身旁挤过,来到车厢前面,那儿有两扇门通向两个小房间:盥洗室和厕所。他打开盥洗室的门,看见一对奇异的男女关在里面搂抱:捷克语教师,一位五十岁左右,严肃正经的女人,一位泽维尔的同学,他总是坐在头一排,泽维尔在自己寥寥可数的上课期间,对他从未予以多少注意。当看见泽维尔时,这对受惊的情人迅速地分开,俯在盥洗台上,在水龙头流出的一股细流下认真地洗着手。

  泽维尔不想打扰他们,他回到车厢之间的通道上;那位金发的女同学站在那里,用她那双兰色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嘴唇不再动了,她已不再唱那首金丝雀的歌,一首泽维尔觉得会无休无止唱下去的歌。噢,真是发疯,他想,竟相信一首歌会永远唱下去,仿佛世上的一切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怀着这种思想,他盯着金发女孩的眼睛,心里明白他决不会赞同那种短暂被视为永恒、渺小乔装成伟大的虚假游戏,他决不会赞赏那种被称为爱情的虚假游戏。于是他转过身,再次走进盥洗室,看见那位高大的捷克语教师重又偎依在那个矮小的男学生身上,搂着他的腰。

  “对不起,请不要又洗你们的手!”。泽维尔对他们说。“我要洗一洗。”他小心地从他们当中挤过去,拧开水龙头,俯在盥洗台上,这样既可让自己独处一隅,又可让站在身后的那对尴尬情人不受干扰。“我们到隔壁去吧,”那位女教师断然地悄声说。接着泽维尔听到门的卡嗒声和四只脚朝隔壁厕所走去的声音。现在他是独自一人了。他心满意足地靠在墙上,沉湎于爱的虚荣的思考,由一双恳求的蓝色大眼睛照亮的甜蜜的思考。

  火车停了,响起了阵阵号声,喧闹声,撞击声,跺脚声;泽维尔离开他的藏身处,加入到冲向月台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山岗,一轮大月亮,耀目的雪;他们徒步穿过亮如白昼的夜,排成长长的行列,滑雪屐指向上方就象是神圣的象征,就象是双双手臂在发出神圣的誓言。

  队伍很长,泽维尔把手放在口袋里行走,因为他是唯一没有带滑雪屐,没有带那立誓象征的人。他一边行军,一边听那些没精打采的同伴的谈话。他转过头去,看见那个虚弱、娇小的金发姑娘始终落在队伍后面,在沉重的滑雪屐下跌跌绊绊,深陷在雪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去,看见数学教师把她的滑雪屐放在他肩上,与他自己的重叠在一起,并用空着的手扶着姑娘。这是一幅苦乐参半的画面,不幸的老年安慰着不幸的青春;泽维尔瞧着,觉得真不赖。

  接着他们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舞曲声,当他们来到一个餐馆时,舞曲声变得愈来愈响。餐馆周围是木头房子,泽维尔的同学开始在那里安顿下来。但泽维尔没有预定的房间,没有滑雪屐要放,也没有衣服可换。于是他径直朗大厅走去,那儿有一个舞池,一个爵士乐队,还有几位坐在桌旁的宾客。他立刻注意到一位穿深红色毛衣扣紧身裤的女人被几个喝啤酒的男人围住。他随即看出这女人很高雅,骄傲,她正感到厌烦。他走到她身边,请她跳舞。

  他们在舞池中央跳舞,只有他俩。泽维尔注意到女人的脖子憔悴得美,眼睛周围的皮肤皱折得美,脸上的皱纹很深。他很快活,怀中拥着一个历经沧桑的人,他,不过是一个学生,却搂着一个几近完成的生命。与她跳舞他感到骄傲,他希望那位金发姑娘会来,目睹他的高傲,仿佛他舞伴的年龄是一座高山,而那位年轻女孩仅仅是一片在山脚下哀怜仰望的草叶。

  他的愿望实现了:男孩们开始涌进大厅,身旁是那些脱掉滑雪裤换上裙子的姑娘;他们占据了所有的空桌子,这样泽维尔便和那位穿深红色毛衣的女人在一大群观众中央跳着舞。他看见金发姑娘在一张桌旁,感到心满意足。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衣服,与昏暗的大厅相比显得过于漂亮,这件白色细软的衣服使她看上去更加不胜娇弱。泽维尔明白她是为了他才穿这件衣服的,他决心不让她走,他要完全为了她而度过这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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