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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玛曼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画家继续他的演说;他谈到战争的变幻不定,它远远超过了现代画家们的想象;谈到令人恐怖的意象;树枝上缠着人肉的树,树上有人的手指,一只眼睛从树干往外凝视。然后他说,处在这样一个毁灭的时代,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除了战争和爱情。一种在血淋淋的战争现实后面闪烁的爱情,就象玛曼在那幅面上所看见的人形一样。(在这次谈话中间,玛曼第一次感觉到她理解了画家的话,因为她也看出这幅画是一种战争场面,她也认出那个白色形体是一个人形。)画家谈到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河岸。他说,她就象那团幽晦的白色的爱从雾般的朦胧里现出来。

  然后他把蹲着的玛曼转过来对着自己,并且吻她。他在玛曼还一点没意识到所发生的事就吻了她。这同他们之间已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是一致的;事情往往来得太突然,好象总是出乎她的意料;她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被吻了,随之而来的反应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只能证实这个事实:发生了某种不对头的事;玛曼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不对头,于是她把这个问题推迟到以后去解决,集中精神对付眼前的时刻。

  她感觉他的舌头伸在她的嘴里,立刻意识到她自己的舌头软耷耷的毫无生气,画家准会觉得它象一块湿漉漉的面巾。她感到惭愧,忿忿地想,度过了这些没有爱的岁月,难怪她的舌头已经变成了一块面巾!她迅速地用舌尖去回报画家的舌头,他把她抱起来,带到长沙发那里(那条一直盯着他们的狗跳起来,躺到门边去了),轻轻地把她放下,爱抚着她的胸脯。她感到一种满足和骄傲;画家的面孔显得年轻、动情。她担心她已不再知道怎样作出反应,因此,她命令自己要力图表现得年轻、动情,在她还没有意识到时(事情的发生又一次快得使她来不及思索),他已经成了深深进入她的体内和她的生活的第三个男人。

  突然,她意识到她的确不如道自己是否需要他。她想到自己的举动仍然象一个愚蠢的、缺乏经验的小女孩,如果她对正在干的事稍加考虑,决不可能发展到目前的状况。这个想法使她平静下来,因为这就是说,她对婚姻的不忠不是由于情欲而是由于无知。这个想法反过来激起她对那个使她处于一种不成熟的天真状态的男人愈加忿恨,这种忿恨象帷幕遮住了她的头脑,使她完全停止了思索,只感觉得自己快速的心跳。

  他俩的呼吸使她平静,头脑苏醒过来,为了躲避自己的思想,她把头埋在画家的怀里,让他抚摸她的头发,呼吸着令人镇静的油画气味,等待着看谁先说话。

  但是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不是他,也不是她——是门铃。画家站起来,迅速穿上裤子,说:“雅罗米尔。”

  她吓坏了。

  “没关系,别着急。”他抚摸她的头发,然后走出画室。

  他迎着孩子,让他坐在外间屋子的桌旁。“画室里有我的一个客人,我们就待在这里,把你带来的画给我看看。”雅罗米尔把素描簿递给画家。画家细看了一道他的作业,在他面前放好颜料,递给他纸和画笔,出了一个题目,要他开始画。

  他返回画室,发现玛曼已经穿好衣服,打算离开。“你干嘛让他留下来?你干嘛不把他打发走?”

  “你这样急着要离开我,是吗?”

  “真是疯了,”她说。画家再次搂住她。这次,她对他的抚摸既不抵抗也不回报。她象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在他的怀里。画家对这个迟钝的躯体悄声耳语,“是的,是疯了。爱情要么是疯狂的,要么什么都不是。”他让她坐在长沙发上,吻她,抚摸她的乳房。

  然后他又走出去看雅罗米尔画得怎样了。这次,他布置的题目不是想要提高孩子手上的灵巧。相反,他要他画一个最近给他留下印象的梦的场面。画家瞧了一眼雅罗米尔的作业,开始大谈起幻想来。梦最美丽的是幻想中的见面可以发生,是在日常生活中决不可能发生的人和物之间的邂逅。在梦里,一只船可以从开着的窗户驶进房间,一个死了二十年的女人可以从床上站起来,走进那只船,然后船突然变成一具棺材,棺材可以漂浮在撒满鲜花的河岸。他引用劳特蒙特⑦关于美的名言——在手术台上邂逅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就是美。然后画家说:“这样的邂逅是美的,但在一个画家的房间邂逅一位女人和一个孩子则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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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劳特蒙特(1846-1870),法国诗人。

  雅罗米尔注意到他的老师好象比往常更加活泼。他感觉到当画家谈到梦和诗歌时,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温情。雅罗米尔喜欢这种温情,他很高兴自己激起了这样热情洋溢的谈话,他明白画家最后那句关于邂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话。当画家最初告诉他,他们要待在外间屋子时,雅罗米尔马上就猜到画室里可能有一个女人;要是连雅罗米尔都不许瞅她一眼,那她就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个特殊的人。但是,他距离成人世界还太远,不可能试图解答这个秘密;他更感兴趣的是画家说话的方式,是把他雅罗米尔的名字同那位神秘的女士连在一起的最后那句话。雅罗米尔觉得,不知怎么,正是他的在场使那位女士在画家眼中显得更加重要。他很高兴,画家喜欢他,也许还把他看作对他生活有影响的人,在他俩之间有一种深刻的、秘密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年轻而无经验的雅罗米尔不可能完全理解,而他那聪明、成熟的家庭老师却一清二楚。这些想法使雅罗米尔快乐,当画家又给他布置作业时,他急切地用画笔蘸上颜料,俯在素描簿上画起来。

  回到画室,.画家发现玛曼在哭泣:“行行好,让我马上回家吧?”

  “走吧,你俩可以一道离开。雅罗米尔就要做完作业了。”

  “你是个魔鬼。”她流着泪说,画家吻吻她。接着他又穿梭般地回到邻室,夸赞雅罗米尔的作业(呵,那天孩子是多么幸福呀!)把他打发回家。他回到画室,把哭泣的玛曼放倒在颜料斑斑的旧沙发上,吻着她柔软的嘴和湿湿的面颊,然后跟她作爱。

  玛曼同画家的恋情从未失去打一开始就已注定的那种特性: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爱,也不是深思熟虑的爱;这是一种未曾料到的爱,出其不意地就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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