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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居民区的统治者和有识之士比起一般百姓花费了更长的时间才认识到海丝特的优秀品质的影响。他们对海丝特所共同持有的偏见,被推论的铁框所禁锢,要想摆脱就得付出远为坚韧的努力。然而,日复一日,他们脸上那种敌视的僵死的皱纹逐渐松弛下来,伴随岁月的流逝,可以说变成了一种近乎慈爱的表情。那些身居要位、从而对公共道德负有监护之责的人的情况就是如此。与此同时,不担任公务的普通百姓已经差不多彻底原谅了海丝特·白兰因脆弱而造成的过失;不仅如此,他们还开始不再把那红字看作是罪过的标记——她为此已忍受了多么长时间的阴惨惨的惩罚啊——而是当成自那时起的许多善行的象征。“你看见那个佩戴刺绣的徽记的好人了吗?”他们会对陌生人这样说。“她是我们的海丝特——我们这镇上自己的海丝特,她对穷人多么好心肠,对病人多么肯帮忙,对遭难的人多么有安慰啊!”之后,出于人类本性中对别人说三道四的癖病,他们也确实悄声说起若干年前那桩见不得人的丑事。不过,即使在讲话人的心目中,那红字仍有修女胸前的红十字的效果。那红字赋予其佩戴者一种神圣性,使她得以安度一切危难。假若她落入盗贼之手,那红字也会保她平安无事。据传,而且有不少人情以为真,有一个印第安人曾瞄准那红字射箭,那飞箭虽然射中目标,却落到了地上,对她毫无伤害。

  那象征物,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所代表的社会地位,在海丝特·白兰本人的头脑中,有着强烈而独特的作用。她性格中一切轻松优雅的绿叶,全都因那火红的徽记而枯萎,并且早已落得精光,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粗糙的轮廓,如果说她还有朋友和伙伴的话,恐怕也早就为此而规避了。就连她人品上的魅力也经历了类似的变化。这可能部分由于她着装上故作严肃简朴,部分因为她举止上有意不动声色。还有一个令人伤感的变化:她那满头丰盈的秀发,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让一顶帽子完全遮住,以致从来没有一绺在阳光下闪烁。除去这一切原因之外,再加上其它一些因素,看来,在海丝特的面孔上已不再有任何“爱情”可仔细揣摩之处,在海丝特那端庄和雕像般的身材上,不再有任何使“情欲”梦想投入其紧紧拥抱之处,在海丝特的胸膛中也不再有任何能够使“慈爱”落枕之处了。作为一个女性本来不可或缺的某些秉性,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当女人遭遇井经受了一场非同一般的苛刻的惩罚时,她那女性的品格通常会遭受这种命运并经历这种严峻的变化。如果她只有柔情,她就会死掉。如果她侥幸活下去,她的柔情要么从她身上给排挤出去,要么在她心中给深深碾碎,永远不再表露出来。这两种情况在外人看来没什么不同,而后者或许更符合实际。她既然曾经是女人,虽然一时不再是女人,但只消有魔法点化一下,完全可以随时重新变成女人的。我们将要看到海丝特·白兰以后会不会受到这种点化,再变成女人。

  海丝特给人的那种如大理石般冰冷的印象,大部要归咎于这一事实:她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从情和欲变成了思想。她形只影单地立足于世上——孤独得对社会无所依靠,只有小珠儿需要她指点和保护,——孤独得对恢复她的地位已不抱希望,即使她还没有鄙夷这种愿望,但是她已把断裂的锁链的碎片全然抛弃了。人世间的法律并非她心目中的法律。当年正处于人类智慧初获解放的时代,比起以前的许多世纪,有着广阔得多的天地任其驰骋。手执利剑的人已经推翻了王室贵胄。比他们更勇敢的人,则将与古代准则密切相关的古代偏见的完整体系,并非实际地,而是在理论范围之内——这是那些王室贵胃真正的藏身之地——予以颠覆并重新安排了。海丝特。白兰汲取了这一精神。她采取了思想自由的观点,这在当年的大西洋彼岸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设若我们的移民祖先们对这种自由思想有所了解的话,她的观点会被认为比红字烙印所代表的罪恶还要致命的。在她那独处海边的茅舍里,拜访她的那些思想是不敢进入新英格兰的其它住宅的;假如有人看见这些影子般的客人轻叩她的门扉的话,就会把接待他们的主人视同魔鬼般危险了。

  值得重视的是,那些具有最大胆的思想观点的人,对于外界的清规戒律也最能泰然处之。他们满足于思想观点,并不想赋予其行动的血肉。海丝特的情况似乎就是这样。不过,假若小珠儿未曾从精神世界来到她身边的话,她的情况也许就会大不一样了。那样的话,她也许会同安妮·哈钦逊携手并肩,作为一个教派的创始人,名标青史。她也许会在自己的某一时期成为一名女先知。她也许会——并非不可能——因企图颠覆清教制度的基础,而被当时严厉的法官处以死刑。但她的思想热情,因为她成了母亲,得以在教育孩子之中宣泄出去。上天把这小女孩交付给海丝特,就是要她保护女性的幼芽和蓓蕾,在众多的困难中加以抚育和培养。一切都与她作对。世界在以她为敌。孩子的本性中含有欠妥之处,不断表明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是个错误——是她母亲无视法律的激情的发泄,而且时常迫使海丝特辛酸地扪心自问:这个可怜的小家伙降生到世上,究竟是祸还是福。

  事实上,她心中也时常升腾起涉及全人类女性的同样阴郁的问题:即使对女性中最幸福的人来说,那人的生存有价值吗?至于她自己本人的生存,她早已予以否定,并且作为已决之点不再重提。勤于思考,虽说可以对女人起到和对男人相同的作用——使人安静下来,但却使她感到伤感。也许她已经看清了自己面临的任务是无望的。首先,整个社会制度要彻底推翻并予以重建。其次,男人的本性,或者说由于世代沿袭的习惯面变得象是本性的东西,应该从本质上加以改变,然后妇女才可能取得似是公平合理的地位。最后,即使排除掉一切其它困难,妇女也必须先进行一番自身的更有力的变化,才能享有这些初步改革的成果,然而到那时,凝聚着她的女性的最真实的生命的精髓,或许巳然蒸发殆尽了。一个女人,无论如何运用她的思维,也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或许只有一条出路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如果她的精神能够主宰一切,这些问题便会不复存在。然面,由于海丝特。白兰的心脏已经不再有规律而健康的搏动,她便只有茫无头绪地徘徊在思考的幽暗迷宫之中:时而因无法攀越的峭壁而转弯,时而因深陷的断层而返回。她周围是一道恐怖的野景,四处不见舒适的家园。不时有一种可怕的疑虑攫佐她的灵魂,不知是否该把珠儿马上送上天庭,自己也走向“永恒的裁判”所断定的来世,才更好些。

  那个红字尚未克尽厥责。

  但是此时,自从那天夜里丁梅斯代尔先生夜游时他俩见了一面以来,她又有了一个新的题目去思索;在她看来,为了达到那一目标,她简直值得耗尽一切精力并作出一切牺牲。她已经目睹了牧师是在多么剧烈的痛苦之中挣扎着——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怎样停止挣扎的。她亲眼看到,他已经站到发疯的边缘——如果说他还没有跨过那边缘处于疯狂状态的话。无庸置疑,不管自责的秘刺中有什么致痛的功效,那只提供救援之手又在那螫刺中注入了致他死命的毒液。一个秘密的敌人,假借朋友和救护者之名,时刻不离他的方前左右,并借此机会撬动丁梅斯代尔先生秉性中纤弱的锁簧。海丝特不禁自问:是否由于她这方面在真诚、勇气及忠贞上本来存在着缺陷,才造成牧师被抛进凶隙横生、毫无祥兆的境地呢?她唯一能够自我辩解的就是:除去默许罗杰·齐灵渥斯隐姓埋名之外,她原本别无它法使牧师免遭比她承受的还要阴暗的毁灭。在那种动机之下,她作出了自己的抉择,而如今看来,她所选定购却是二者之间更加不幸的方案。她决心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来补偿自己的过失。经过多年艰苦和严正的考验,她已经坚强有力多了,自信不象当年那个夜晚那样不是罗杰·齐灵渥斯的对手了:当晚他俩在牢房中谈话时,她是刚刚肩负犯罪的重压,并为羞耻之心逼得半疯的。从那晚起,她已在自己的道路上攀登到一个新高度了。面另一方面;那个老人呢,由于不顾一切地寻求复仇,则使自己降低到同她接近或许比她还低的水平了。

  终于,海丝特·白兰打定主意去会她原先的丈夫,尽她的全力来解救显然已落入对方掌握之中的牺牲品。没过多久;她便找到了机会;一天下午,在半岛上一处荒无人烟的地点,她带着珠儿散步,刚好看见那老医生,一手挽着篮子,另一只手往着拐杖,正弯着腰在地上一路搜寻可以配药的树根和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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