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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巨石(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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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冬去春来。岁月给欧内斯特鬓角染霜,又给他带来满头华发,在他额上刻下可敬的皱纹,双颊留下道道深沟。他老啦,但没白活。他胸中贤明的思想比头上的白发更多,额上脸上的沟壑是时间老人镌刻的铭文,上面写满无数智慧的故事,一一经过生活历程的验证。欧内斯特已不再默默无闻,不曾追求,不曾企望,他却赢得了芸芸众生热衷的名望,蜚声天下,远远超出他悄然隐居的山谷。大学教授们,甚至许多城市的活跃分子,远道而来,与他交谈。因为人人传说这位朴素的庄稼汉思想超群,不从书本上学来,却比书本更高一筹——那是一种宁静亲切的庄严,仿佛众天使都是他的好友,天天在与他对话。不论来客是贤人、政治家还是慈善家,欧内斯特都以孩提时代就特有的温厚真诚相待,畅所欲言,即兴谈论想到的话题,或深藏于自己内心、客人内心的话。交谈时,他的脸会不知不觉神采奕奕,犹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谈后,客人们浮想联翩,告辞上路。经过山谷时,都要停下来仰望人面巨石,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张相像的面孔。 欧内斯特长大成人,又渐入老境之时,上天慷慨,又赐予尘世一位新诗人。此人也是这座山谷的土生子,但却在远离这个浪漫地区的地方度过了大半生,在一座又一座骚动喧嚣的城市,倾吐他甜蜜的歌声。然而,孩提时代就熟悉的家乡群山,多少回在他清新的诗章中展露白雪覆盖的峰峦。人面巨石自然也不曾被遗忘,诗人在一首颂诗中热情讴歌,那壮丽的诗行真配得上从人面巨石庄严的唇间流出。可以说这位天才出类拔萃,来自天国。他歌颂大山,全世界的目光便看到大山虎踞龙蟠,飞耸入云,气象万千;他歌颂秀丽的湖泊,湖水便笑波盈盈,流光溢彩,宛若仙境;他歌颂广阔古老的大海,大海便怦然心动,挺起它令人敬畏的胸膛,更深邃更宽广。于是,诗人一抬起他快乐的目光,开口为世界祝福,人间就换了模样,更加美好。造物主赐给他的是它对自己造物的最后最妙的笔触,只有诗人降临解释世界,天地万物才得以完工。 诗人讴歌人类,诗篇同样高妙精彩。只要他诗情勃发,就能将天天与他照面,被生活弄得灰尘满面的男男女女,以及在他眼前戏耍的小孩子们表现得光彩夺目。他指点给人们将他们与天使血脉相连的宏伟金锁链,他揭示给人们神圣出身隐藏的天赋,使他们配得上自己的血统。是的,有些人自以为判断力高明,宣称自然界一切美好尊严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当中。且让这种人去说好了,毋庸置疑,自然母亲是以蔑视的痛苦养出这些家伙的。造完了所有的猪猡之后,才抓一把垃圾废料,捏出他们来。而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诗人的理想都是至善的真理。 诗人的大作也传到了欧内斯特这里。终日辛苦之余,他阅读了这些诗篇,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长凳上。在这里,他打发了悠悠岁月,凝望人面巨石,以思索代休息。此刻,他一面读着令人回肠荡气的诗章,一面抬眼远眺那张慈爱的巨大面庞。 “哦,尊贵的朋友,”他对人面巨石喃喃诉说,“这诗人还不配像你么?” 人面巨石满面春风,却不曾回答一个字。 说也巧,诗人虽住得遥远,却不但久闻欧内斯特大名,还琢磨过他的个性,直到觉得最好亲眼一见这位智慧无师自通,生活朴实高尚的人。于是,一个夏日的早晨,他登上火车,黄昏时便到了距欧内斯特家不远的地方。捞金先生往昔的华屋高堂,如今已成为一座宏伟旅馆,近在手边,但诗人拎着旅行毡包,立刻打听欧内斯特的住处,打定主意到他家做客。 来到门前,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握一卷书,读一读,停一停,一只手指按住书页,亲切地眺望人面巨石。 “晚上好,”诗人开口打招呼,“您肯留一个过路人住一夜么?” “很乐意。”欧内斯特回答,又笑着添上一句,“我想从没见过人面巨石这么好客地看待一位陌生人。” 诗人在长凳上挨着欧内斯特坐下,开始攀谈。他与世上最机灵最聪明的人谈过话,却从未碰到过欧内斯特这样的对手。人家思想感情滚滚而来,自在喷涌,三言两语便能从容道出伟大的真理。正如传闻所说,似乎天使们常与他一道下地干活儿,并肩坐在炉火旁边,好朋友一般同行同止。他于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又用随和亲切的家常话娓娓道出,诗人如是想着。另一方面,欧内斯特也被诗人接二连三生动形象的比喻所感动。一时间,茅屋面前的空气中好像充满了美丽的形象,既欢乐又多思。彼此的思想共鸣使双方都获得独自无法得到的深刻启发。两颗心灵和谐一致,奏出动听的音乐,谁都不能将它一人独占,谁也分不清哪些该归自己所有。事实上,两人手牵着手,已经共同步入神圣的思想殿堂。这地方如此遥远,在这之前又如此朦胧昏暗,还从未进去过。 然而此刻却如此美好,令人流连忘返。 欧内斯特倾听着诗人的心声,感到人面巨石也在侧耳细听。他热切地凝视诗人亮闪闪的眼睛。 “您是谁,我才华出众的客人?”他问。 诗人伸出一只手指,搁在欧内斯特一直在看的书上。 “您已读过了这些诗,”诗人道,“就算认识我了,因为是我写的。” 欧内斯特又一次并且更热切地端详起诗人来,然后看看人面巨石。复又挪回目光,犹犹疑疑看看客人。脸色一沉,摇摇头,叹口气。 “您为什么难过?”诗人问。 “因为,”欧内斯特回答,”我一辈子都在等待一个预言实现,念这些诗篇的时候,还指望这预言能在您身上实现呐。” “您指望,”诗人淡淡一笑,“从我身上找到与人面巨石的相似之处,结果失望了,就像从前对捞金先生、铁血将军、老石面一样。不错,欧内斯特,我命该如此。您得把我的名字也添上,跟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排在一起,在您失望的记录中增加一笔。因为——欧内斯特,我得惭愧又悲哀地说一句——我不配代表那个仁慈庄严的形像。” “为什么?”欧内斯特指指手中的书,“这些思想难道还不够圣洁?” “是有点儿圣洁,”诗人回答,“您可以从中听到天国圣歌遥远的回声。可是,亲爱的欧内斯特,我的生活却与我的思想两回事。我有过宏伟的梦想,但只是梦想而已,因为我生活在——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怜而卑下的现实当中。有时甚至——敢不敢直言相告呢?——对庄严、美丽、善良,都失去了信心,而我的作品却据说将大自然与人类生活中的这些东西表现得更鲜明。话说到此,您这位一心追求真与美的人,还愿从我身上找到山上的那个圣洁形象么?” 诗人语气悲切,泪水盈眶。欧内斯特也两眼模糊。 日落时分,照长期以来的老习惯,欧内斯特总要向聚集在户外的邻人们宣讲一番道理。于是他和诗人手挽手,边走边谈,朝会场走去。那是个小山环抱的僻静所在,背后是一堵灰色的峭壁,粗峻的表面爬满青藤,嶙峋的棱角垂着枝枝蔓蔓,绿色的叶片给赤裸的岩石盖上一层悦目的挂毯。地面隆起一块土丘,笼罩于繁枝茂叶之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壁龛,正好能站下一个人,还容得下伴随真挚的思想感情而来的种种自在手势。欧内斯特踏上这座天然讲坛,慈祥地环顾周围的听众。人们随自己喜欢,或坐或站,或卧在绿草地上。将逝的夕阳斜照在众人身上,将它柔和的欢悦与古树的庄严融合一体,金色的余晖费力地穿过古树的枝叶。另一个方向能看到人面巨石仁慈的面容,欢乐依旧,威严依旧。 欧内斯特开始讲话,将内心的思想感情尽情倾吐。他的话句句有力,因为富于思想前后一致。他的思想既现实又深刻,因为与他向来的生活融洽和谐。这番话不仅仅是布道,它们是源于生活的真理,浸透了毕生的善行与神圣的爱心。这宝贵的一席话,句句厚朴,字字珠玉,语重心长。诗人听着听着,不由感到欧内斯特本人及其品格比自己写下的任何诗篇都更为高尚。他热泪盈眶,凝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肃然起敬。他暗暗自语,再没比这位一头银发,慈祥亲切,沉思的面孔,更像一位先知或圣贤的了。远处清晰可辨之处,人面巨石高耸于一片金色晚霞之中,四周云雾缭绕,恰似欧内斯特额旁的白发,它宽厚仁爱的神态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这时,与正要出口的思想相呼应,欧内斯特脸上充满仁慈与庄严,令诗人一阵无法克制的冲动,高高扬起双臂,大喊一声: “看哪!看哪!欧内斯特自己才像人面巨石呐!” 众人一看,有眼力的诗人所言不虚。预言实现了。而欧内斯特呢,讲完他的话,挽起诗人的胳膊,款款朝家走去,依然希望日后有一天,会出现一位比自己更聪明更贤良的人,有一副与人面巨石一样的脸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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