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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帕其尼的女儿(1)


  很早以前,有位名叫乔万尼·古斯康提的青年,从意大利南部地区来到帕多瓦大学求学。乔万尼钱包瘪瘪,只有几块金币,便住进一幢古老大宅高层阴暗的房间。这大宅子倒真像座帕多瓦贵族的府第,大门上确有一个家族的族徽,只是这家人早已绝代。年轻的异乡人对自己祖国的伟大颇有研究,想起了这个家族的一位祖先,或正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曾在但丁笔下做为地狱中永恒的受难者。这些记忆犹新,令人浮想连翩,加之乍离故乡热土,年轻人容易伤感。乔万尼举目四望,但觉陈设简陋,满目凄凉,不由喟然长叹。

  “圣母呵,老爷!”丽莎贝塔婆婆惊道。年轻人英俊超群的人品赢得了老人的心,她正想方没法把屋子收拾得适于住人。“年纪轻轻的,干嘛这样伤心叹气?觉得这座老宅阴凄凄的吧?老天保佑,那就把脑袋伸到窗户外头去,瞧瞧明亮的太阳,跟你刚刚离开的那不勒斯没啥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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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多瓦(Padua):意大利东北部一城市。
  那不勒斯(Naples):意大利西南部一海港,以其美丽的海湾著名,意大利文为Napoli。

  乔万尼勉强听老太太的劝说探看窗外,却并不觉得帕多瓦的阳光赶得上南部意大利的令人振奋。话说回来,这阳光还是洒在窗下花园里,哺育着形形色色的花花草草。看样子,这些花草都受到主人精心照料。

  “花园也属于这所大宅吧?”乔万尼问。

  “老天在上,才不是哩。先生,除非是比长在那儿的花草有用得多的蔬菜还差不离。”丽莎贝塔答道。“不是的,那园子是贾科默·拉帕其尼先生亲手栽种的。他可是位有名气的大夫,俺敢说,他的名声都能传到那不勒斯那么远的地方呐。人都说,他从这些花草中提炼出来的药跟符咒一样灵哩。你会时常瞧见医生老爷干活儿的,说不定还有他家千金小姐,在园子里采那些稀罕古怪的花儿。”

  老太太尽力把屋子拾掇齐整,把年轻人留给神明保佑,自己走了。

  乔万尼没别的事可干,就只好俯视窗下花园。看来这是座植物园,帕多瓦出现这种植物园比意大利或世界上其它地方都要早。很可能它原是哪家名门望族的逍遥地,因为园中有座大理石喷泉的废墟,精雕细刻,十分华美。可惜已经坍圮,断石碎片之间已很难追寻原先的风貌。不过,泉水依然喷涌不绝,阳光下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轻柔的淙淙声传上年轻人的窗口,使他觉得那喷泉好似不朽的精灵,不经意人世沧桑,只顾永远不停地歌唱。而与此同时,它上一个世纪的大理石衣装已七零八落,点缀着另一个世纪的大地。泉水落入的水池周围遍生五花八门的植物,巨大的叶片需要大量的水分。有些植物盛开着娇美的花朵,尤其是一株灌木,长在水池中央的一只大理石花盆里,紫色的鲜花挂满枝头,朵朵宝石般亮丽光鲜。整丛树绚烂多彩,仿佛无须阳光也能照亮花园。每一寸土地都生长着花木药草,虽不及那丛灌木娇艳,也全透着种花人的辛勤培育。看来棵棵花草各有其价值,而伺弄它们的科学家对此了如指掌。有的种在雕满古雅花纹的瓷罐里,有的栽在普通的花盆中,有的蛇一般蜿蜒地面,或不管搭到什么就向上攀援,爬得高高。有一棵还把自己缠绕在一座弗图纳斯雕像上,藤叶悬垂,浓装素裹,把雕像装扮得美哉美矣,简直可以作为雕刻家研究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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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图纳斯(Vertumnus):罗马神话中的四季之神,花果之神,八月十二日系其纪念日。

  乔万尼伫立窗前,忽听一道绿叶屏障后面窸窣作响,方知园内有人劳作。此人很快就映入眼帘,看样子绝非普通园丁,却是位身材颀长,形容憔悴,几分病态,身穿学者黑色长袍的人。他人过中年,头发灰白,下颏上灰白胡须稀稀朗朗,眉目间充满超人智慧与修养。然而这张脸即便风华正茂,也绝不会显露多少内心热情。

  这位科学家园丁,无比专注地检视着路旁的每株花草,好像能看透它们的内在本质,观察它们散发的芳香,发现为何这片叶子是一个形状,而那片叶子又是另一个形状,为什么不同的花朵颜色香味也各各不同。

  然而,他虽对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却与它们并不亲近。恰恰相反,他还小心翼翼不去碰它们,也避免吸入花香。那份谨慎令乔万尼大不以为然,因为他那副神气,就像个走在邪恶势力之中的人,仿佛四周全是猛兽——毒蛇、妖魔鬼怪,稍不留心,就会横遭祸殃似的。乔万尼目睹种花人如临大敌,不由心生恐惧——园艺本是人类劳作中最纯朴无邪的呵,而且也是人类双亲堕落之前的欢乐与工作。难道这园子是当今世界的伊甸园么?而这个人,对自己亲手培植的东西都唯恐身受其害——莫非就是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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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指《圣经》故事中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详见《旧约:创世纪》。

  这位心怀戒备的园丁,摘除枯叶,修剪赘枝,都戴一双厚厚的手套。这还不是他唯一的甲胄。穿过花园,来到大理石喷泉边那棵紫花累累,绚烂多姿的植物旁,他竟戴上一种遮蔽口鼻的面具,仿佛这一切美丽旨在掩藏什么致命的剧毒。就这样他还是觉得太危险,又退了回去,摘下面具,大声呼唤起来,声音直发颤,似是患有隐疾。

  “比阿特丽丝!比阿特丽丝!”

  “我在这儿呢,爸爸。您要什么?”对面房子的一扇窗户里传出圆润年轻的声音——圆润有如热带的夕阳,使乔万尼不知为何立刻联想到姹紫嫣红的色彩,浓郁芳馥的香气。“您是在园子里么?”

  “是的,比阿特丽丝,”园丁回答,“我要你帮忙。”

  雕花拱门下面旋即出现一位少女的倩影,如日初升如花初放,美丽恰到好处,竟容不得分毫增减。她青春妙龄,神采飞扬,任处女的腰带将这一切紧紧束绑。乔万尼俯视花园,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这位美丽而陌生的姑娘使人感到好似另一种花朵,是那些植物的人类姊妹,与它们同样美丽,甚至比它们当中最艳丽的还要美。但也只能戴着手套去摸,走近她也得戴上面具。比阿特丽丝沿园中小径款款走来,摸花弄草,还呼吸着一些花草香气。而那些正是她父亲刻意回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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