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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报告(1)


  城市得意扬扬,
  这一个倚山而站,
  那一个背临海洋,
  正在相互挑战。

  ——拉·吉卜林

  试想有一部小说是写芝加哥或者布法罗的,或者写的是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合众国里只有三个大城市称得上“故事城”——纽约当然在内,还有新奥尔良,最重要的是旧金山。——弗·诺里斯

  [ 吉卜林(1865-1936 ):英国小说家,诗人。诺里斯(1870-1902 ):美国作家,新闻记者。]

  照加利福尼亚人说来,东方是东方,西方却是旧金山。加利福尼亚人不仅仅是一个州的居民,他们还自成一个种族。他们是西部的南方人。芝加哥人为自己的城市所感到的自豪并不比之逊色;但是当你请他们说说理由的时候,他却期期艾艾地提到湖鱼和新盖的共济会大楼。而加利福尼亚人谈起来就有条有理了。

  在气候方面,他们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上半小时,与此同时,你却在考虑煤炭开支和厚内衣。当他们把你的缄默误会为信服的表示时,他们就忘乎所以,竟把金门城说成了新世界的巴格达。这只是意见分歧的问题,没有必要辩论。但是亲爱的兄弟姊妹们(我们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如果有谁用指头点着地图说,“这个城市里不可能有传奇——这里能有过什么事?”那他就未免太轻率了。是啊,用一句话来否定历史、传奇以及兰德—麦克纳利,未免太大胆,太轻率了。

  [ 金门城:即旧金山。]

  [ 兰德—麦克纳利:十九世纪美国旅行掼和画片出版商。]

  纳什维尔——城市名,田纳西州首府,输出港,濒坎伯兰河,有芝—圣铁路及路—纳铁路经过,被认为是南言最重要的教育中心。

  晚上八点钟,我下了火车。由于辞典上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我不得不用配方来比喻。

  伦敦雾三成,疟疾一成,煤气管跑漏的气味二成,黎明时在砖地上惧来的露珠二成半,忍冬草香一成半,加以混合。

  这种混合物可以提供一个近乎纳什维尔的毛毛雨的概念。它没有樟脑刃那么香,也没有豆汤那么厚,但是已经够了——你不妨试一下。

  我乘了一辆老式的马车去旅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压制住自己,没象西德尼 ·卡顿那样爬到马车顶上。拉车的畜生是过了时的,赶车的是个解放了的黑家伙。

  [ 西德尼·卡顿:英国作家狄更斯小说〈双城记〉中的人物,他顶替容貌同他酷似的达尼上了断头台。上文的马车(tumbril )是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押送死刑犯上断头台时用的马车。]

  我感到很困倦,一到旅馆,赶紧把赶车人要的五毛钱给了他(你放心,当然给了相当数目的小费)。我了解他们的脾气;我不愿意听他们唠唠叨叨地谈起他们的旧主人或者战前的事情。

  旅馆是那种经过“翻新”的建筑之一。那就是说花了两万元,添置了新的大理石柱、瓷柱、瓷砖和电灯,休息室里摆了铜痰盂,楼上的大房间里都贴上一张路—纳铁路的新时刻表和一张观山图的石印画。旅馆的管理是无可指摘的,招待也带着细致的南方的殷勤,只不过象蜗牛爬行那么慢,象瑞普·凡·温克尔那么乐天。饭菜值得跑一千英里路来尝尝,世上任何别的旅馆都找不到这样好的烤鸡肝。

  [ 瑞普·凡·温克尔: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见闻札记》中性格温和、一睡二十年的人物。]

  晚饭时,我问一个黑人侍者,城里有什么消遣。他一本正经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回答说:“哎,老板,我实在想不出太阳落山之后还有什么消遣。”

  太阳已经落山了;它早就沉没在牛毛细雨中了。我已经无缘见到那个景象。但我仍旧冒着细雨上街,看看可能有些什么。

  该城座落在起伏的土地上;街道有电灯照明,每年花费三万二千四百七十元。

  我走出旅馆,碰到了一场种族暴乱。一群自由的黑人,或者阿拉伯人,或者祖鲁人,向我扑来,他们都配备着——还好,使我安心的是我看到的不是来复枪,而是马鞭。我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一队黑鸦鸦的、笨重的车辆;听到使我更为安心的呼喊:“老板,送你到城里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五毛钱。”这时我领会到,我不是受害者,而只是一个“乘客”。

  我在长街上走着,这些街道都是上坡的。我不明白它们怎么再通下来,也许根本下不来了,除非把它们筑平。在少数几条“大街”上,我偶尔看到铺子里有灯火,看到电车载着可敬的市民开来开去,看到交谈着的人走过,还听到一家卖苏打水和冰淇淋的铺子里传出近乎活泼的哄笑。不能算是“大”的街道仿佛把和平安详和的房子引诱到它们两旁来。许多房子的谨慎地拉好的窗帘里透出了亮光,少数几座房子里传出整齐而无可非难的钢琴声。确实没有什么“消遣”。我希望我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就好了。于是我回到了旅馆。

  一八六四年十一月,南部邦联的胡德将军向纳什维尔进军,围住了托马斯将军率领的一支北部联邦同盟的军队。托马斯将军发动攻势,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击败了南部邦联的军队。

  南方嚼烟草的人在和平时期期的射击技术,我闻名已久,衷心钦佩,并且亲眼目睹过。我下榻旅馆里却有一件出乎意外的事在等着我。宽敞的休息室里有十二只崭(zhan)新锃(eng )亮、堂皇庞大的铜痰盂,高得可以称作瓮,口子又那么大,连女子垒球队的最佳投手在五步之外都能把球扔进去。但是,尽管经历了可怕的战役,并且还在进行战斗,敌方并没有损失。它们仍旧锃亮堂皇,大模大样地摆着。但是,倒霉的杰斐逊·布里克啊!那瓷砖地——那美丽的瓷砖地!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纳什维尔战役,照我愚蠢的习惯,希望得出有关遗传的射击技术的推论。

  [ 杰斐逊·布里克:狄更斯小说《马丁·朱述尔维特》中脸色苍白、体弱多病的年轻战地记者。“布里克”一词在英语中有“砖头”的意思。]

  我在这里初次见到了温特沃思·卡斯韦尔少校(这个头衔实在过分客气了)。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不自在,知道他是何等样人。耗子到处都有。我的老朋友艾·丁尼生讲的话一向精辟,他说过:

  先知啊,诅咒那搬弄是非的耗子,

  诅咒不列颠的害物——耗子。

  “不列颠”这个地名,我们不妨随意掉换。耗子总是耗子。

  这个人在旅馆的休息室里探头探脑,活像一条忘了自己把骨头埋在什么地方的饿狗。他那张大脸又红又臃肿,带着菩萨般的迷糊而定心的神情。他只有一点儿长处——胡子刮得非常光。人身上的兽性特征是可以消除的,除非他胡子拉碴,没刮干净便跑到外面来。我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用过剃刀,跑来同我搭讪,我一定不予理睬,那么世界犯罪记录上也许会少掉一件谋杀案。

  卡斯韦尔向一个痰盂开火时,我站的地方凑巧离痰盂不到五步。我相当机警,看到进攻者使用的不是打松鼠的来复枪,而是格林机关枪,我便飞快地往旁边一闪。少校却抓住这个机会向一个非战斗人员道歉。他是个碎嘴子。不出四分钟,他同我交上了朋友,氢我拖到酒吧那儿。

  我想在这里插一句,说明我是南方人。我之所以是南方人,并不是由于职业的关系。我不喜欢用窄领带,戴垂边帽,穿大礼服,不喜欢嚼烟草,也避而不谈谢尔曼将军毁了我多少件棉花包。乐队演奏《狄克西》的时候,我并不喝彩。我在皮面椅子上坐得低一些,再要了一杯啤酒,希望朗斯特里特曾经——可是有什么用呢?

  [ 《狄克西》: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歌颂南方的流行歌曲。]

  [ 朗斯特里特(1821—1904):美国南北战争时,南部邦联的将军。]

  卡斯韦尔用拳头擂一下酒吧,响起了萨姆普特堡第一炮的回音。当他开了阿波马托克斯的最后一炮时,我开始满怀希望。他却开始扯起他的家谱来,说明亚当只不过是卡斯韦尔家族一支旁系的远房兄弟。搬完家谱之后,叫我讨厌的是他又谈起个人的家庭私事。他谈着他的妻子,把她的上代一直追溯到夏娃,还出口不逊地否认她可能同该隐沾些亲戚的谣传。

  [ 美国南北战争以南部邦联军队攻陷萨姆普特堡开始,以南部邦联军司令李将军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告终。]

  这时,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想利用唠叨的话语来蒙混他已经要了酒的事实,希望我糊里糊涂地付帐。然后酒端来时,他把一枚银币啪地放在酒吧上。那一来,再要一巡酒是免不了的。我付了第二巡的酒帐,很不礼貌地离开了他;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同他在一起了。我脱身之前,他还喋喋不休地高声谈着他妻子的收入,还拿出一把银币给人看。

  我在旅馆服务台取房间钥匙时,职员很客气地对我说:“假如卡斯韦尔那家伙招惹了你,假如你打算申诉,我们可以把他撵出去。他是个讨厌的人,是个闲汉,不务正业,虽然他身边经常有一些钱。我们似乎找不到合法的理由把他轰出去。”

  “哎,是啊,”我思索了一下说,“我也没有申诉的理由。不过我愿意正式声明,我不希望同他绳索交。你们的城市,”我接着说,“看来很安静。你们有什么消遣以及新奇和兴奋的事情可以款待陌生的客人?”

  “嗯,先生,”职员说,“下星期四有一个戏班子来。那是——我等会儿查一下,把海报同冰水一起送到你的房间里去。晚安。”

  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向窗外望去。那时只有一点钟光影,然而我看到的城市已经一片静寂。毛毛雨还在下,暗淡的街灯闪烁着。街灯稀稀落落,像是妇女义卖市场出售的蛋糕里的葡萄干。

  “安静的地方。”当我脱下的第一只鞋落到楼下房间的天花板上时,我暗忖道,“这里的生活不像东部和西部城市那样丰富多彩。只是一个不坏的,平凡的,沉闷的商业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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