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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加工


  一

  前几天去一个画展,看见一幅画,画已有买主,售价五元。年轻的画家是西部来的二流货色,名叫克拉夫特。此人有一种最喜欢吃的食物,外加一套宠物理论。他的精神食粮是对天然生成的东西必须进行艺术加工的理论,他坚信这个理论永远正确。他的理论浇铸在一道菜做成的基础上,这道菜就是腌牛肉肉末炒土豆泥配水煮荷包蛋。这幅画的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哩。想到这里,我于是打道回府,展纸拈管,信笔录下这个故事。克拉夫特的想法——不过,那可不是本故事的开头。

  三年前,克拉夫特、比尔·贾金斯(一位诗人)和我在第八街的赛佛尔餐馆用膳。我说“用膳”。我们兜儿里有钱的时候。赛佛尔从我们这里把钱“拿走”,这可是他的原话。我们不赊帐;我们走进餐馆,开口叫吃的,然后吃掉送来的饭菜。我们要么付帐,要么不付。我们肯定会见到赛佛尔一脸的阴沉和闷在心头的凶狠。在他忧郁的灵魂深处,他抑或是个王子,抑或是个傻瓜,抑或是个艺术家。他坐在一张虫蛀的百孔千疮的办公桌前,桌上堆着一摞摞的帐单,帐单年深日远,我敢打保票,最底下一张是亨利·哈得逊吃完牡蛎后付的帐单。赛佛尔同拿破仑三世和鼓眼鲈鱼一样,能突然使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层膜,关闭这对心灵的窗户。有一次,我们信口胡诌一些不成借口的借口,没付饭钱就离开了餐馆,临离开时,我回头瞧了瞧,正好瞧见他躲在那层膜的后面无声地大笑着,笑得浑身乱颤。我们有时也把欠帐一笔勾销。

  [ 哈得逊(约1550—1661),英国探险家,在寻找北美西北航道的航行中,他曾到哈得逊河探险。]

  [ 拿破仑三世(1803—73),拿破仑一世之侄,原名路易·拿破伦,法国皇帝(1852—70)。]

  不过,赛佛尔餐馆最主要的东西还是要算米莉。米莉是个女堂倌。她可是克拉夫特艺术加工理论的极好典范。她在很大程度上天生属于跑堂这一行,就像密涅瓦属于拆毁艺术,维娜斯属于严肃调情科学一样。倘若将她用铜铸成,装上座子,她本可以成为一座“腊肉炒猪肝令君生活回味无穷”的女神像,完全可以和她那些英雄姐妹中最高尚的相媲美。她属于赛佛尔餐馆。你盼望着瞧见她壮硕的身躯隐隐绰绰地闪现在油炸肥肉腾起的臭气熏天的蓝色烟雾中,恰如你盼望帕利塞德⑤在悠悠飘动的哈得逊河浓雾中显现一样。在餐馆里,米莉包裹在热气腾腾的炒菜冒出的热气、大量的“火腿”散发的蒸汽中,淹没在杯碟摔碎的声音、金属碰撞的

  [ 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艺术、技艺和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芙娜。]

  [ 完全可以和她那些英雄姐妹中最高尚的相媲④美:指上文提到的密涅瓦、维娜斯诸女神。]

  [ 帕利塞德:美国纽约州及新泽西州沿哈得逊河西岸之绝壁。]

  响声、要“快餐”的尖声吆喝、肚子饿得咕咕叫的食客的哇哇乱叫、以及食客吃食时发出的所有令人恶心的喧哗与吵闹声中,四周飞舞着成群的法老传给我们的嗡嗡营营生了翅膀的野生动物,只见她优雅迷人地穿行其中,犹如一艘巨型客轮穿行于不停嚎叫的野蛮人乘座的独木舟中。

  我们这些究酸文人的女神其实只靠几行诗支撑着,这些诗行威严壮美,我们只得诚惶诚恐地跟随之。米莉的两只袖子总是高高卷在胳臂肘上。她可以用双手把我们三个滑膛枪手提起来,扔到窗外。她比我们谁都年轻,可她率性天然,如同夏娃一般,单纯得实在是无以伦比,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像妈妈一样呵护我们。她把塞佛尔餐馆能吃的东西一古脑儿地端出来喂我们,全不顾价格多么昂贵,份量多么多,仿佛餐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科纽考皮亚,她的声音象只大银铃一般悦耳动听;她很爱笑,一笑便露出大排白牙;她仿佛是刚刚升起在山巅的橘黄色朝阳,每次见到她我必定要想到约塞米蒂。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我很难想像她离开塞佛尔餐馆将怎样生存下去。老天爷把她搁在餐馆,她在那里生根,长得人高马大。她似乎蛮快活,每到礼拜六晚上,领到几块少得可怜的工钱,就活象一个意外收到红包的孩子一样快活得满脸通红。

  [ 嗡嗡营营生了翅膀的野生动物:指苍蝇。]

  [ 科纽考皮亚(Cornucopia):希腊神话中象征丰饶的羊角。]

  [ 约塞米蒂:美国加州中部地区,此地有约塞米蒂峡谷,有北美落差最大的瀑布。]

  二

  我们三人中每人都暗藏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第一个直言道出这个担心的正是克拉夫特。当然,它是关于我们正潜心研究的一个艺术上的问题。我们当中有个人把存在于海顿交响乐和阿月浑子果仁冰激凌之间的合谐同米莉和塞佛尔餐馆之间的微妙的合谐相比较。

  [ 费·约海顿(1732—1809),奥地利著名作曲家。]

  “米莉逃不脱某种命运,”克拉夫特说,“如果她屈服于命运,塞佛尔餐馆和我们就会失去她。”

  “她会发胖么?”贾金斯战战兢兢地问。

  “她会去上夜校,变得高雅起来么?”我急巴巴地冒出一句。

  “是这样,”克拉夫特说,一根硬邦邦的食指蘸着一滩打翻的咖啡戳戳点点。

  “凯撒的对头是布鲁图斯——棉花的对头是棉铃虫,歌剧合唱队女歌手的对头是匹兹堡人,暑期寄宿学校的学生的对头是毒长青藤,是英雄总会获得卡内基奖章,是艺术自有摩根巨头的支持,是玫瑰有——”

  [ 凯撒(约公元前102—前44):古罗马军人,独裁者,后被手下爱将布鲁图的支持者所刺杀。]

  [ 卡内基奖章:安德鲁·卡内基(1835—1919),美国钢铁巨头。裘尼·斯宾塞·摩根(1813—1890),美国金融巨头。]

  “说说看,”我心烦意乱地打断他,“你认为米莉不会嫁人么?”

  “总有一天,”克拉夫特郑重其事地断言,“从威斯康星州有位腰缠百万金元的伐木工要来塞佛尔餐馆叫一盘豆子,娶米莉为妻者正是此人。”

  “决不!”贾金斯和我惊惧万分地大叫。

  “伐木工呀。”克拉夫特嗓音嘶哑地重复道。

  “一个腰缠万贯的伐木工啊!”我绝望地仰天长叹。

  “从威斯康星来的!”贾金斯痛苦地呻吟。

  我们一致认为,可怕的厄运似乎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这种事太可能发生啦。米莉就像什么地方的一大片原始松树林,天生就要吸引伐木工的注意。我们很清楚那些威斯康星人,一旦交上好运,发了财的习惯作法。他们会快马加鞭直奔纽约,找一家廉价小饭馆吃豆子,哪个姑娘给他们上豆子,他们就把带去的货摆在姑娘的脚下。哎唷唷,事情本身就是这样开始的。纽约报纸星期版的戏单上,头牌红角的戏给他留着哩。

  “娇艳的招待女招得乘龙快婿——骄傲的威斯康星樵夫阔佬。”

  [ 威斯康星樵夫阔佬“sinWoodsman”开头:

  此句原文每个词以“WWinsonWaitressWinsWealthyWisconQ.”作者以此调侃那些暴发户。]


  有一阵儿,我们觉得我们马上就要失去米莉了。正是我们对于“永远正确的艺术加工”的理论的钟爱鼓舞了我们。我们不能把她拱手让给一个樵夫,他的百万家产和土头土脑愈发使他加倍可恶。一想到米莉嗓音变调,袖子不再高高卷起,却跑到一个砍伐树木的凶手的大理石圆锥形帐篷里斟茶倒水,我们一个个不寒而栗。不!她生来就属于塞佛尔餐馆,属于蒸肉的油烟,白菜的芳香,叮叮咚咚的大钢琴,扔来扔去的好象是铁矿石做的磁盘子和叭嗒叭嗒的投掷者发出的声音汇合成的瓦格纳式的餐厅大合唱。

  [ 瓦格纳(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一生作歌剧十四部。]

  三

  我们的担心不幸成了现实。那天晚上,从莽莽林海跑出来一个注定要没收米莉的家伙——就算我们支付的艺术加工和调整费吧。然而,承担这次来访重任的人不是从威斯康星来,而是来自阿拉斯加。

  他快步走进餐馆,仿佛是坐在狗拉雪撬上,这时我们正好在用晚餐,吃炖牛肉和苹果干,我们的餐桌跟不少餐桌一样,狼藉一片。他一副随随便便的同性恋者忸怩作态的样子,强奸着我们的耳朵,宣布加入迷失在廉价餐馆的荒野中的男子汉队伍。我们把他当成一个怪人拥抱他,三分钟过后,我们已是相见恨晚,几乎已成莫逆之交。

  他身材粗壮,一嘴络腮胡子,皮肤因长久风吹而干涩粗糙。他说,他刚刚在北江一个渡口前下了车。我想像我能看见奇尔库特的雪尘纷纷扬扬飘落到他的肩头的情景。接着他拿出从克朗代克发财归来的人带的金块、雪鸟标本、念珠、海豹皮、堆了满满一大桌,然后开始对我们神侃他的几百万财产。

  [ 克朗代克:加拿大育空地区西部一地名,1896年此地掀起黄金浪潮。]

  “银行汇票二百万,”他开始算总帐,“我的那些采矿场一天能进一千块。嗯,现在,给我来点炖牛肉和罐筒蜜桃。打从我坐狗拉雪撬离开西雅图,我可一直没下过火车,现在我可饿了。普尔门式火车车厢里那些黑鬼端给你吃的东西不顶事,你们几位先生吃什么自己叫好了。”

  接着,米莉隐隐绰绰地出现了,一只裸露的胳臂上层层叠叠地摞满盘子——像圣伊莱尔斯峰伟岸雪白,面若桃花,

  [ 圣伊莱尔斯峰:加拿大——阿拉斯加边境的一座山峰。]

  令人敬畏地出现了,——像产金地的冲沟山洪暴发一般粲然一笑。只见克朗代克人象扔垃圾一般抛下一堆海豹皮和金块,阔口半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你几乎可以看见米莉头上的钻石头饰和手绣的真丝巴黎睡袍,那都是他打算替她买的东西。

  终于,棉铃虫向棉花发起进攻——毒青藤伸出卷须缠住寄宿学校的暑期学生——腰缠百万的樵夫披着薄薄的阿拉斯加采矿人的伪装,眼看就要一口吞掉我们的米莉,把天生丽质的姑娘搅得心烦意乱啦。

  克拉夫特首先采取行动。他一跃而起,捶打着克朗代克人的背。“嗨,出去喝一杯。”他嗷嗷大叫。“先喝酒,再吃饭。”

  贾金斯一把捉住他一只胳臂,我逮住另一只。我们拽着他,给他兜儿里塞满涂了防腐油的雪鸟标本和不能当饭吃的金块,嘻嘻哈哈,大喊大叫,像几个快活的哥儿们一样,不容分说地拖着他出了餐馆,来到一家咖啡馆。

  在那里,他情绪蛮好地低声抗议。“她就是命中注定要来花我的钱的妞儿。”他宣布。“从今以后她可以一辈子吃我锅里的饭。啊呀呀,我从来没见到这么漂亮的妞儿,我要回那边去,向她求婚。她要是看见我拥有的那些金粉,我想她再也不想在一家小饭馆里做女招待了吧。”

  拉夫特把他少得可怜的一点钱扔在酒吧,之后用极有魅力的眼神瞅了贾金斯和我一眼,结果我们俩只好慨然解囊,直到把最后一个角子花个精光,用来同我们的客人碰杯。

  后来,我们都已弹尽粮绝,可克朗代克人仍有几分清醒,他又开始唠唠叨叨讲米莉,克拉夫特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嚷嚷着彬彬有礼的侮辱性的话,说的是有钱人如何如何一毛不拔,直弄得那个采矿人甩下大把大把的银币和钞票,叫来全世界的酒,清洗泼在身上的污泥。

  就这样,大功告成。我们用他自己的枪炮把他逐出了战场,然后我们叫来一辆车,把他发配到一个遥远的小旅店,把他弄上床躺下,四周堆满他的金块和小海豹皮。

  “他再也不会找到塞佛尔餐馆罗。”克拉夫特说。“明天,他会向他所看见的奶品店的第一位女招待求婚哩。而米莉——我指的天生丽质——就得救了!”

  接着我们三人回到塞佛尔餐馆,发现餐馆里顾客稀少,于是我们手拉手把米莉围在当中,跳起一个印第安人舞蹈。

  这件事,嗨,发生在三年前。大约就在那时候,我们开始有些转运,我们有能力买比塞佛尔餐馆价钱贵却不那么有益于健康的食品,此后我们各奔前程,我再没见过克拉夫特,也很少见到贾金斯。

  然而,正如我先前说过的,前几天我看见一幅售价五千元的画,画名叫《博迪西娅》,画里的人物似乎把户外的空间塞得满满的,不过,在那些怀着崇拜的心情站在面前欣赏画作的人当中,我相信我是唯一一个渴望博迪西娅昂然走出小画框,给我端来那道腌牛肉肉末炒土豆泥配水煮荷包蛋的。

  我匆匆离开,去看望克拉夫特。他那双撒旦眼睛一点没变,头发还是乱蓬蓬的纠缠不清,只是更糟,不过他穿的衣服倒是裁缝缝制的。

  “我可是一点不知情啊。”我告诉他。

  “我们用那笔钱在布朗克斯①买下一幢小别墅。”他说。

  [ 布朗克斯:纽约市五个区之一。]

  “晚上七点来吧,哪天都行。”

  “那么,”我说,“你领头带着我们跟那个伐木工作对——那个——克朗代克人——并不全是为了永远正确的艺术加工原则罗?”

  “呃,不全是吧。”克拉夫特回答,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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