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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和习惯


  一

  习惯——通过惯例或经常重复而获得的倾向性或适应性

  批评家们把所有灵感的源泉都攻击遍了,只剩一个没有攻击。我们不得不在那个源泉中寻找说教的题材。当我们从古代作家汲取灵感时,他们沾沾自喜地找出我们作品中同别人相似的地方。当我们试图反映现实生活时,他们又指责我们模仿亨利·乔治、乔治·华盛顿、华盛顿·欧文、欧文·巴切勒。我们描写西部和东部,他们又指责我们模仿杰西·詹姆斯和亨利·詹姆斯。我们写出了心里话——他们却说我们大概得了肝病。我们想引用《马太福音》,或者——呃,对,或者《申命记》里的话,但是我们的灵感还没有形成,就被牧师们大敲大擂地吓跑了。因此,我们被逼得无路可走,要找题材便只能乞灵于那个古老可靠、道貌岸然、无懈可击的手册——详解字典了。

  [ 亨利·乔治(1839-1897 ):美国政治经济学教授及作家;乔治·华盛顿(1732-1799 ):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欧文(1783-1859 ):美国作家;欧文·巴切勒(1859-1950 ):美国通俗小说家。]

  [ 杰西·詹姆斯(1847-1882 ):美国南北战争后出没于西部的著名强盗;亨利·詹姆斯(1843-1916 ):美国小说家,出生于美国东海岸的纽约,不少作品以东部为背景。]

  梅里亚姆小姐是欣克尔那里的出纳员。欣克尔是市中心的一家大饭馆。它坐落的地方就是报上所说的“金融区”。每天从十点到两点,欣克尔那里挤满了饥饿的主顾——信差、速记员、经纪人、矿山股票持有人、发起人、专利权尚未确定的发明人——以及有钱的人。

  在欣克尔那里当出纳并不是清闲差使。欣克尔把鸡蛋、吐司、烤饼和咖啡供应许多主顾;并且供应中饭(这个名称同“大菜”差不了多少)给更多的主顾。我们可以说,在欣克尔那里用早餐的人好比是小分队,吃中饭的人则是大队人马了。

  梅里亚姆小姐坐在一张凳子上,她桌子的三面有一道高高的、结实的铜丝网围着。铜丝网底部有一个拱形洞,你把钱和侍者给你的帐单从这个洞里递进去,同时你的心会扑通扑通直跳。

  因为梅里亚姆小姐既可爱又能干。她在你失去机会之前——下一位!请别挤——就能从一张两块钱的钞票中收你四毛五分钱,把找头给你,同时拒绝了你的求婚。她能够冷静沉着地收你的钱,给你找头,赢得你的心,指点放牙签的地方,对你的身价作出正确的估计(如果说布雷兹特里特的估计上下相差一千元的话,她的估计不会相差二厘五毫);她做这一切所用的时间,比你用欣克尔的一个五味瓶在煎蛋上撒胡椒粉的时间还要短。

  [ 布雷兹特里特:美国律师、商人,曾创办一个公司,专门提供金融界的统计资料。]

  有一句古老的成语提以“觊觎宝座的炯炯光芒”。投射到这位年轻女出纳员座位上的也是炯炯光芒。想出这个比喻的是别人,不是我。

  欣克尔的每一个男主顾,从电报局的小厮到场外经纪人,都爱慕梅里亚姆小姐。他们付帐的时候,使尽了丘比特的一切计谋来追求她。向铜丝网里投去的有微笑、眼色、奉承、深情的誓言、下馆子的邀请、叹息、憔悴的容貌,这一切立刻遭到聪颖的梅里亚姆小姐针锋相对的愉快的调侃。

  那位年轻女出纳员的地位是再有利不过的了。她在那里一坐,轻而易举地成了商业之宫的女王;她是银元和问候的女公爵,奉承和辅币的女伯爵,爱情和午餐的头牌演员。你从她那里领到一个微笑,即使找头里有一个加拿大银币也会毫无怨言地走开了。你象守财奴盘算财宝似地盘算着她向你说的一两句高兴的;你用五块钱付帐,找头数也不数就往口袋里一揣。也许那道鸿沟似的铜丝网增添了她的魅力——总之,她是一个穿衬衫的天使,完美,整洁,吸引人,眼睛明亮,应对敏捷,谨慎警惕——她是普赛克、喀耳刻和阿特三者的混合体,即使你心神不定,又叫你同钞票分家。

  [ 普赛克: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与爱神厄洛斯相恋;喀耳刻:希腊神话中的女怪,住在地中海的小岛上,旅人受她蛊惑就变成牲畜;阿特:希腊神话中报复与恶作剧的女神。]

  在一顿中午饭的繁忙的时刻,梅里亚姆小姐一面收钱,一面说话,说的话大致是这样的:

  “你好,哈斯金斯先生——什么?——生来就是这样的,多谢——别这样冒人……喂,约翰尼——一毛、一毛五、两毛——赶紧走吧,不然他们要除你啦……对不起,请你再数一遍——哦,没关系……歌舞剧吗?——多谢,我不看那玩意儿——星期三晚上我同西蒙斯先生去看《海达·加布勒》里的卡特……请原谅,我以为那是一枚两毛五分的银币呢……二毛五加七毛五不是一块吗——你仍旧爱吃火腿熬白菜。我明白啦,比来……你在跟谁说话?——喂——你要的菜马上就来……哦,胡扯!巴西特先生——你老是在骗人——可不是吗?——嗯,也许有一天我会跟你结婚的——三块、四块、六毛五,你给的是五块……请你把这种话留给自己听吧……一毛吗?——对不起,帐单上写的是七毛——嗯,也许这不是‘七’字,而是‘一’字……噢,你喜欢这种发式吗,桑德斯先生?——有的人喜欢往上拢;不过他们说秀气的人梳这种发式挺好看……十枚是五毛……走吧,朋友,别把这里当作康奈游乐场的售票处……呃?——在梅西百货公司买的——合身吗?哦,不,并不太凉爽——这一季时行这种薄料子……下次请再光临——你已经是第三次啦——什么?——没关系——那枚假角妇我已经看熟啦……六毛五——你一定是加了工资,威尔逊先生……星期二下午我在六马路见到你,德福雷斯特先生——好吗?——哎呀!——她是谁呀?……怎么啦?——嘿,这钱根本不能用——什么?哥伦比亚的半开?——这儿又不是南美洲……嗯,我最喜欢什锦巧克力——星期五吗?——真对不起,星期五我要去上柔术课——那么就是星期四吧……多谢——今天早晨这句话我听了有十六遍——我想我准是漂亮的吧……请别说那种话——你把我当作谁?……哎,韦斯特布鲁克先生——你真是那样想的吗?——简直是乱想!——一元——八毛加两毛正好是一元——太谢谢你啦;不过我从不跟男人坐汽车兜风——你的姑妈?——嗯,那就是两码了事啦——也许可以……请你别胡来——我想你的帐单是一毛五——请靠边,让别人……哈罗,班——星期四晚上再来?有一位先生要送一盒巧克力来……四毛加六毛不是一块吗,再加一块就是两块……”

  [ 《海达·加布勒》是挪威作家易卜生于一八九零年发表的剧本,着重分析人物心理的发展;卡特(1862-1937 ):美国女演员。]

  二

  一天下午,一位年老、有钱而又古怪的银行家走过欣克尔饭馆门口,正要去搭电车,突然被眩晕女神——她的另一个名字是幸运女神——打倒在地。搭电车的有钱而又古怪的银行家总是——请让开,还有别人呢。

  当场有一个撒玛利亚人、一个法利赛人、一个男人和一个警察抬起了银行家麦克拉姆齐,把他弄到欣克尔饭馆里。当这位上了年纪,但是打不垮的银行家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一个美人俯在他面前,带着怜惜而温柔的微笑,正用牛肉茶敷他的额头,用盛在暖锅里的冰冷的东西替他擦手。麦克拉姆齐先生叹了一口气,绷掉了坎肩上的一颗钮扣,感激不尽地瞅着他的救命女恩人,恢复了知觉。

  [ 据《圣经》,撒玛利亚人乐善好施,法利赛人伪善。]

  指望看到浪漫史的人都到海滨图书馆去吧!银行家麦克拉姆齐有一位上了年纪,受人尊敬的妻子,他对梅里亚姆小姐的感情只象是父亲对女儿那样。他很感兴趣地同她谈了半小时——和他在办公室里的谈话完全不同。第二天,他带了麦克拉姆齐太太一起来看她。这对老夫妻没有儿子——一个出嫁的女儿住在布鲁克林。

  我们不妨把这个短篇小说写得更短一些:那个美丽的出纳员赢得了善良的老夫妻的欢心。他们一再到欣克尔饭馆来;还邀请她到他们东区第七十几街的老式然而华丽的住宅去做客。梅里亚姆小姐的讨人喜欢,她的率直可爱和热情洋溢,使他们神魂颠倒。他们反反复复地说,梅里亚姆小姐多么象他们的不在身边的女儿。已经出嫁的,在布鲁克林的女儿,身段象菩萨似的,面貌则是艺术摄影师的理想。梅里亚姆小姐是曲线、微笑、玫瑰叶、珍珠、绸缎和生发油广告的混合体。父母的糊涂也不必多谈了。

  这对高贵的老夫妻认识梅里亚姆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梅里亚姆站到欣克尔面前,辞去出纳员的工作。

  “他们要收养我做女儿啦。”她对那个被剥夺的饭馆老板说,“这对老夫妻很可笑,但也着实可爱。他们的家里才讲究呢!喂,欣克尔,多说也没有用——我现在的菜单是穿着褐色的衣服,戴着风镜坐在飞快的汽车里,同我结婚的人至少是公爵。虽然如此,我离开我的老位置真有点儿不愿意。我当了这么久的出纳员,再做别的事情总觉得不自在。我一定会怀念主顾们排队付帐时,我同他们打趣的情景。但是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们又是这么好,欣克尔,我知道我有好日子过的。你还欠我九块六毛二和半天的工资。假如你不乐意,把半天的钱扣掉吧,欣克尔。”

  就这样,梅里亚姆小姐成了罗莎·麦克拉姆齐小姐。她出色地应付了这个变化。美貌只是皮相,不过神经离皮肤非常近。神经——说到这里还是请你再仔细看看这篇故事开头的一句引文吧。

  三

  麦克拉姆齐老夫妇象斟国产香槟酒那样毫不吝惜地花钱培植他们的养女。得到那些钱的是服装商、舞蹈教师和家庭教师。梅——呃——麦克拉姆齐小姐很领情,很孝顺,尽量忘却欣克尔饭馆。美国姑娘的适应性是可以信任的,在极大部分时间,欣克尔饭馆也确实从她的记忆和言语中消褪了。

  有少数人或许还记得海特斯伯里伯爵到美国东区第七十几街的新闻。他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伯爵,也不欠债,因此他的来到并没有引起轰动。不过你一定记得慈善妇女会在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旅馆举办义卖市场的那个晚上。因为你当时在场,还用旅馆的信笺写了一个便条给范妮,为的是让她看看——你没去吗?很好,那晚上一定是因为孩子病了。

  在义卖市场上,麦克拉姆齐一家很引人注目。梅——呃——麦克拉姆齐小姐打扮得非常漂亮。海特斯伯里伯爵自从来美国观光的时候,就一直很注意她。在义卖市场上,他们的事情可以有个眉目了。伯爵同公爵差不多,甚至还要好些。他的地位或许低一点儿,不过他未偿还的债务数字也低一些。

  我们以前的那位年轻女出纳员分配到一个摊子。她的工作是把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以惊人的高价卖给那些上流人物和势利人物。义卖的收益将用来给贫民窟的小孩们吃一顿丰盛的圣诞晚餐——喂!你有没有想过其余三百六十四天他们该怎么办?

  麦克拉姆齐小姐——美丽动人、兴奋紧张、容光焕发——在她的摊子上忙着。一张开了一个拱形小窗口的假的铜丝网把她围在里面。

  伯爵来了,他安详、优雅、大方,带着景慕——非常景慕的神情来到窗洞前面。

  “你真可爱,你明白——你确实可爱——亲爱的。”他甜言蜜语地说。

  麦克拉姆齐小姐倏地转过身。

  “别来那一套。”她冷淡而干脆地说,“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请把帐单递过来。哦,天哪!——”

  义卖市场上的老主顾们一阵混乱。纷纷向一个摊子挤去。海特斯伯里伯爵站在附近,大惑不解地捋着他那浅黄色的小胡子。

  “麦克拉姆齐小姐晕倒啦。”有人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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