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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死后过了五年,我重返故里,顺道来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村子里探望我的老邻居,我曾在他家愉快地度过一天,并且饱尝过好客的女主人烧制的美味佳肴。当我乘车驶抵庭院的时候,我觉得那栋房子又陈旧多了,农民住的房舍全都歪倒在一边——毫无疑问,它们的主人也象房舍那样颓丧;庭院里的栅栏和篱笆全都倒塌了,我还亲眼看见一个厨娘从那里拔下木条来生炉子,其实她只要多走两步,立刻就可以拿到堆放着的树枝。我怀着伤感的心情来到台阶前;那几只守夜狗和卷毛狗,有的瞎了眼睛,有了断了腿,翘起沾满牛蒡的卷毛尾巴,汪汪直吠。老人迎面走了出来。是他!我立刻认出他来了;可是,他的背比从前佝偻得更厉害了。

  他也认出我来了,带着我所熟悉的微笑欢迎我的到来。我跟着他进了屋子;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不过,我还是发现到处都显出奇怪的杂乱无章的痕迹,明显地使人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之,我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触,恰如我们初次走进一个人的住所,而他原来有一个形影不离、相伴一生的妻子,如今却成了鳏夫一样。这种感触又象是我们本来知道一向是健康的人,如今却看到他缺了一条腿一样。处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细心操劳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在人世了;吃饭时摆在桌上的是一把没柄的刀子;各种菜肴也烧得不如从前精致。我也不想问及田庄的农事,甚至连各处的作坊也不敢再去瞧一瞧。

  当我们坐下用餐时,女仆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系上一块餐巾,——她做得挺周到,因为主人不围上餐巾就会弄得满身都是调料汁。我竭力要引起他的兴致,讲各种新闻给他听;他依然是满脸含笑地听我说话,可是他的眼神有时却完全是木然的,所表露的意思不是游移不定,就是无可捉摸。他常常舀起一勺粥,没有送到嘴里,却挨到鼻子上;他拿着叉子,没有插到鸡块上,却戳到酒瓶上去了,于是,女仆只好捉住他的手,往鸡块上戳去。我们有时要等好些时候,才有下一道菜端上桌来。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也发现了,就说:“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菜呀?”可是,我却从门缝里瞧见了,那个端菜的小厮完全忘记了这份差使,垂着头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是那个食品,”当浇上了酸奶油的乳渣饼端上桌来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这是那个食品,”他接着又说,而我发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就要从他那暗淡无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可是他极力忍住了。“这是那个食品……我……那……亡……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他的一只手落在盘子上,将盘子打翻了,飞了出去,噹地一声碎了,调味汁泼了他一身;他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呆呆地握着汤匙,眼泪像小溪似的,像滔滔不绝的喷泉似的,纷然流淌出来,洒落在系着的餐巾上。

  “我的天哪!”我望着他暗暗想道,“五年销蚀一切的时光——老人变得如此麻木了,这个老人——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强烈的心灵震撼搅扰过他的生活,他的一生似乎只是安坐在高背椅子上,啃啃鱼干和梨干,讲讲古道热肠的故事,——竟会有这样长久而剧烈的哀伤!到底是什么更有力量来支配我们呢:是欲念还是习惯?抑或是一切强烈的激情,我们的希冀和沸腾的欲望的急速变幻,——只不过是我们灿烂年华的结晶和凭着它才显得那样根深蒂固和摧肝裂胆?”不管怎么说,而在这个时刻,我们所有的欲念与这个长久的、缓慢的、近乎麻木的习惯相比,我觉得都是天真幼稚的。他好几次使劲想要说出亡妻的名字来,可是话到一半,他那平静而寻常的脸孔便抽搐得十分难看,那孩子般的哭声直刺我的心坎。不,这不是老人们向你展示可怜与不幸时通常滥用的那种眼泪;这也不是老人们饮酒作乐时抛洒的那种眼泪;不,这是一颗已经冰冷的心深受痛苦的煎熬而积聚起来、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眼泪。

  打这以后,他没有活多久。我不久前听说他去世了。然而,奇怪的是他谢世时的情形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故去竟然有某些相似之处。有一天,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决定到花园去散散步。当他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桩蹊跷的事儿。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十分清楚的声音招呼他:“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他转过头去看,却不见人影,环顾四周,又朝灌木丛里瞧瞧——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天气晴和,阳光灿烂。他沉思了片刻;脸上显得光彩起来,最后说了一句:

  “这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招呼我去了!”

  你们无疑也曾听到过有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平民百姓都说这是鬼魂在苦缠着人,在召唤他,这个人马上就会死去。说实话,我一向很怕这种神秘的呼唤声。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这种声音:有时忽然身后有人在清楚地唤我的名字。通常这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日子;花园里的树叶纹丝不动,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连纺织娘也停止了鸣叫;花园里阒无人迹;然而,说实话,如果在狂风暴雨、一片混沌的黑夜里,我孤身一人迷失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也不至于感到如此的害怕,因为在晴朗无云的大白天里遇到这样的死寂实在是太可怖了。遇到这种情形,我通常惊恐万状和气喘吁吁地跑出花园,直到迎面碰上一个来人,驱散了我内心那可怕的虚妄之念,才能镇静下来。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完全顺从了内心的信念,深信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召唤他去。他犹如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了,憔悴,咳嗽,像蜡烛一样日渐消融,终于熄灭了,再没有剩下一滴蜡油来维持可怜的一点光焰。“把我埋葬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旁边吧,”这便是他临终前留下的全部遗言。

  人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教堂附近,紧挨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墓地。前来送葬的人少得多了,然而普通百姓和行乞的人却照样熙熙攘攘。老爷的宅第已是人去房空。精明强干的管家伙同村长把管家女仆没有拿走的古旧遗物和家什用品一古脑儿全搬到了自己的家里。不久,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远亲,前来继承田庄的遗产,不记得他先前在哪个团里当过中尉,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革新家。他立刻发现田庄管理上的极大混乱和疏漏;他下决心一定要根治积弊,改善经营和好好整顿一番。他添置了六把精致的英国造的镰刀,给每户农舍钉上一块特制的号牌,最后又作了周到的安排,以至于六个月后便把田庄交人代管了。

  聪明贤达的代管人(一位是前任陪审官,另一位是身穿褪色制服的上尉)在不长的时间里便报销了所有的母鸡和鸡蛋。原来还只是歪斜在地上的农舍全都倒塌了;农夫们狂饮滥醉,大多数都逃跑在外。然而,田庄的主人却跟代管人相处十分融洽,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难得有几次到村子里来,来了也住不多久。直到如今,他还驾着车子在小俄罗斯各处的集市上转游;仔细打听诸如面粉、大麻、蜂蜜等大宗产品的批发价格,可是他只买些像打火石、捅烟斗的签子和货价整趸儿也不超过一卢布的小件用品。

  (18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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