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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詹姆士比他其余的弟兄把“家族”看得更重要,更加宝贵。他对人生的态度永远具有一种原始的温存,他爱一家人坐在炉边,他爱听闲是闲非,爱听抱怨和诉苦。他所有的主意都是从家族这个大心灵里提炼出来的,就象从牛奶桶里提炼出奶酪似的;通过自己的家族,他还汲取千百个同样性质的其他家族的心灵。他经常上悌摩西家里去;年年如此,每星期如此——坐在那间临衔的客厅里——大腿交叉着,雪白的腮须包着下巴剃得很光的嘴——看着这个家族的牛奶桶徐沸着,奶油从下面升上来;这样他离开时就会觉得有了依靠,耳目一新,心身俱泰,那种快活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在他自我保存本能的坚石下面,詹姆士还是有许多软心肠;上悌摩西家里跑一趟等于在母亲膝上消磨一个钟点;他自己渴望钻在家族的卵翼下得到庇护,从而也影响到他对自己儿女的感情;一想到自己的儿女在金钱上,健康上,或者名誉上直接受到社会的虐待,他就象做着恶梦一般。当初他的老友约翰·斯瑞特的儿子自愿从军时,他摇摇头大不以为然,不懂得约翰·斯瑞特怎么会答应这种事情;后来小斯瑞特被土人的标枪戳死了,他感到非常痛心,特地到处找人告诉,目的就为了说:“他早知道会是怎样结果——他对待儿女的性子太急了!”

  那一次他的女婿达尔第做石油股票投机失败,经济上周转不灵时,詹姆士真为这件事烦得不成样子;好象一切荣华的丧钟都敲起来似的。足足有三个月的功夫,还加上往巴顿一巴顿去休养了一趟,才使他心情恢复过来;想起来真是可怕,这一次事件,要不是他——詹姆士——拿出钱来,达尔第的名字早已上了破产的簿子了。

  由于他的生理组织极其健康,一碰到耳朵有点痛,他便以为自己快死了;老婆和儿女偶尔生病,他就认为这是和他个人过不去,是老天有意干扰他,要破坏他的心情宁静;可是除掉自己的至亲骨肉以外,别人有病他都丝毫不相信,每次都要再三跟他们说这是太不保养肝脏的缘故。

  他有一句口头禅:“他们不生这个病才怪呢。我假如不当心的话,自己也会生上!”

  今天傍晚他上索米斯家来的心情很坏,觉得自己过得真倒霉;爱米丽害脚,莱西尔在乡下闲荡;谁也不同情他;还有安姊,她病了——过得了过不了夏天都很难说;他已经去了三次,她都没有能和他见面!再加上索米斯忽然想到要造房子,这件事非得问一下不可。至于索米斯和伊琳搞不好,他不知道会弄出什么结果——也许会闹得不堪设想!

  他走进蒙特贝里尔方场六十二号时,就是这样满心准备苦恼一番。

  时间已经是七点半,伊琳换了晚服,正坐在客厅里。她穿的就是那件金色长袍——这件衣服已经穿过三次,一次赴宴,一次晚会,一次跳舞会,现在只好家常穿穿了——胸口被她镶上一串花边;詹姆士眼睛立刻就落在上面。

  “你的衣服在哪儿买的?”他带着着恼的声音说:“我从来看不见莱西尔和茜席丽穿得有一半这样漂亮过。这个玫瑰针织花边可不是真的吧?”

  伊琳向他凑近些,让他看出自己的错误。

  她这样恭谨柔顺,同时身上微微发出一阵醉人的香水味;使詹姆士不由得心软下来。可是自重的福尔赛家人都不肯一下就屈服;所以他只说:他不知道——大概她在服饰上可着实花一笔钱呢!

  锣声响了,伊琳用自己的胳臂挽着詹姆士的胳臂,领他走进餐室。她把他坐在索米斯平日的座位上,就在她左手的侧面。这里灯光柔和,他可以看不见天色逐渐暗下来而感到烦恼;她开始跟他谈起他自己的事情来。

  不多一会,詹姆士就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了变化,就象水果在阳光中无形中变得熟透一样;这感觉象是有人在抚爱你,赞许你,娇惯你,然而实际并没有受到任何抚爱或者听到任何赞许。他觉得吃下的东西很好受;在家里他就没有觉得这样好受过;他喝的一杯香槟酒很美,待问到牌子和价钱时,原来这种酒他自己就储藏了一大批,可是从来不能上口,这使他诧异之极;当时就发狠要找他的酒商说自己受了骗。

  他本来低着头吃菜,现在抬起头来说:“你们这儿的好东西真不少。这个筛糖的瓶子花了多少钱?敢说很值钱呢!”

  对面墙上挂的一张画就是他送给他们的;他看上去特别中意:“没有想到有这样好!”他说。

  饭毕,三人站起来上客厅去,詹姆士紧跟在伊琳后面。

  “要我说,这才是一顿少而精的晚饭呢,”他咕噜着,快活地向伊琳的肩头呼着气;“没有大鱼大肉,而且也不太法国味儿。可是在家里我就吃不到。我的厨娘一年拿我六十镑钱,可是那个女人就不会给我做这样的晚饭!”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提起造房子的事;后来看见索米斯推说有事,自己上楼去了(就是顶上他放画的那间小屋子),他也就不提。

  剩下詹姆士跟媳妇对坐。那杯香槟,和饭后的一杯上等甜酒,使他仍然兴致很好。他对媳妇觉得很亲热。的确是个惹疼的孩子;听你讲,而且好象也懂得你讲的意思。詹姆士一面谈话,一面不绝留心她的身腰,从脚上青铜色的鞋子一直看到她鬈发上面那些金色的波纹。她倚在一张拿破仑时代的大圈椅上,肩头贴着椅背的上部——笔直的身体看上去仍是那样腰肢婀娜,走动时微微摇摆,就象是贴在爱人的手臂里一样。她唇边带着微笑,眼睛半睁半闭。

  也许是因为见她风度这样迷人而起了戒心,或者消化受到阻碍,詹姆士突然变得哑口无言了。他记得从前就没有和伊琳单独在一起过。当他眼望着她时,不由而然有一种异样感觉,就象碰上什么古怪而陌生的东西一样。

  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这样靠在那里?

  这一来,他重又开口时,声音就变得严厉了一点,好象刚从一个甜梦中被人唤醒一样。

  “你成天干些什么呢?”他说。“你从来不上公园巷来!”

  她好象提了些勉强的理由。詹姆士眼睛并没有朝她望;他不相信她是真要回避他们——这太叫人难堪了。

  “我想事实是,你抽不出空来。”他说:“你总是跟琼一起跑。我想,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时,你对她是有用的,总得有人带着,其他有些事情上也有用。他们告诉我,她现在从不耽在家里;你的大伯乔里恩他很不痛快,我想,弄得简直没有人陪他。他们说她永远吊着那个波辛尼小子;我敢说他每天都上这儿来。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你觉得他这人头脑清楚吗?我看不成。敢说女的比男的强多啦!”

  伊琳的脸色红起来;詹姆士留神看她,有点儿疑心。

  “也许你不大了解波辛尼先生的为人,”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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