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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鸥的粪便在锈迹斑斑的沉船上面风干,不管天气如何,肥壮的海鸥总是在空中翱翔,时而睁大玻璃珠似的眼睛冲向露出水面的罗经室,时而又扶摇直上,展翅高飞,它们的意图实在令人费解。海鸥一边飞翔,一边排出粘糊糊的粪便。它们从来不去碰柔和静谧的大海,却经常撞击锈迹斑驳的舰桥。海鸥的排泄物表面没有光泽,呈灰白色,落下来后很快变硬,一小团挨着一小团,密密麻麻,有些还上下重叠,形成一堆一堆。每次我们上了扫雷艇,总是要用手指甲和脚指甲弄开这些粪团。我们的指甲都是这样裂开的,其实,除了席林有咬指甲的习惯和手上有许多倒刺之外,别人都不咬指甲。马尔克是我们这一伙人里唯一留着长指甲的。由于多次潜水,他的指甲略微有些发黄。为了保持它的长度,马尔克不仅不咬指甲,而且也从不用它抠海鸥屎。此外,在我们中间,也惟独他没有尝过海鸥屎的滋味。其余的人都自愿咬过这种灰白色的、像贝壳碎屑似的小粪团,将它嚼成泡沫状的粘液,吐在甲板上面。这玩艺儿嚼起来没有什么味道,或者像石膏,或者像鱼粉,或者像其他随时可以想像出来的东西,譬如:幸福、姑娘和亲爱的上帝。唱歌唱得很好的温特尔说:“你们知道吗?那些男高音歌唱家每天都要吃这种海鸥屎。”海鸥常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我们吐出来的灰白色的唾液,它们大概丝毫也没有察觉出这是什么东西。

  战争爆发①之后不久,约阿希姆·马尔克满十四岁。当时,他既不会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一点儿都不显得出众,后来招来猫的那个喉结也尚未出现。他体弱多病,并且有医生的书面证明,所以一直免上体操课和游泳课。马尔克学骑自行车的样子十分滑稽。他神情呆板,姿势僵硬,两只把风耳涨得通红,膝盖向两侧撇开,双腿不停地一上一下。在学会骑车之前的那个冬天,他在下施塔特区室内游泳池报名学习游泳。最初,他只被批准同八至十岁的年龄组一起在陆地上练习游泳动作。第二年夏天,起初他仍然未能下水。布勒森②海滨浴场的管理员先让马尔克在沙滩上进行动作训练,然后才允许他使用水中游泳学习器。那个管理员有着一副典型的浴场工作人员的身材,肚子像浮标,两条腿又细又长,上面没有一根汗毛,看上去活像一个围着布料的航标。一连许多个下午,我们都撇下马尔克游走了。我们讲述的关于那艘触礁的扫雷艇的奇闻,给了他巨大鼓舞。两个星期之后,他终于获得成功,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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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

  ②但泽湾海滨游览胜地,是但泽市民节假日喜欢的去处。


  他在栈桥、高大的跳台和浴场之间勤奋地游来游去,态度非常认真。为了培养游泳的耐力,他开始在栈桥防波堤附近练习潜水。最初,他从水下摸上来一些普通的波罗的海贝壳。后来,他将一只啤酒瓶灌满沙子,扔到较远的地方,而后再潜下去把它摸上来。马尔克大概很快就能够按时将这只瓶子摸上来了,因为当他第一次在沉船上为我们表演潜水时,显然已经不是一个新手了。

  他再三恳求和我们一块儿游。当时,我们这伙人——大约有六七个——正在男女混合浴场的浅水区一边慢慢吞吞地预湿身体,一边商量当天的游泳路线。马尔克站在男子浴场的栈桥上朝我们喊道:“你们带上我吧!我一定行。”

  他的喉结下方挂着一把改锥,分散了人们对他的喉结的注意。

  “那好吧!”马尔克和我们一块儿下了水,他在第一片沙洲和第二片沙洲之间超过了我们,但我们没费多大力气又赶上了他:“这小子一会儿准会累趴下。”

  马尔克游蛙泳时,那把改锥在他的肩肿骨之间摆来摆去,因为它是木柄的;他游仰泳时,木柄又在他的胸脯上面蹿上蹿下,但一刻也没能遮住下巴颏与锁骨之间那块令人讨厌的软骨。这块软骨宛若竖起的鱼的背鳍,划出了一道水痕。

  随后,马尔克为我们做了表演。他连续多次带着那把改锥潜入水中,每潜两三次总要带上来一件用改锥旋下来的小玩艺儿,诸如小盖子、镶板碎片、发电机上的零件等等。他在水下找到了一根船用缆绳,用这根随时都可能断的绳子从沉船前舱拽上来一个真正的米尼马克斯牌灭火器。这个德国制造的玩艺儿居然还能使用。马尔克为我们试了一次,教我们如何使用这种泡沫灭火器,让泡沫喷射出来,射向深绿色的大海。从第一天起,他就树立了一个高大的形象。

  泡沫一团团或一条条地浮在平缓的海面上,吸引了几只海鸥,但它们却在泡沫前望而却步。泡沫渐渐破灭,惟有一团被海浪抛上了沙滩,看上去就像一块变酸了的掼奶油。马尔克也歇了下来,蹲在罗经室投下的阴影里,皮肤开始收紧。不,在舰桥上的泡沫随着微风飘散之前,他的身上就已经出现了鸡皮疙瘩。

  马尔克浑身发抖,喉结上下颤动,那把改锥在瑟瑟战栗的锁骨上方也跟着翩翩起舞。他的脊背因持续的战栗已改变了形状,就像挨了一阵冰雹。肩部以下晒得像熟虾一样红彤彤的,有些地方呈乳酪状。脊椎骨好似泥瓦工用的刮板,两侧被晒得蜕了一层皮。他的嘴唇略略发黄,外面一圈毫无血色,裸露着的牙齿格格打颤。他用两只筋疲力尽的大手抱紧被长满海蛎子的沉船舱壁擦出许多伤痕的膝盖,试图使自己的身体和牙齿能够抗御海风的侵袭。

  霍滕·索恩塔克——或许是我?——冲着马尔克吼道:“你这家伙,可别再下去摸啦!咱们还得回家呢。”改锥开始变得安稳些了。

  我们从防波堤游到沉船要用二十五分钟,从浴场游过去要用三十五分钟,回程则需要整整三刻钟。马尔克一定累得够呛,每次他总要比我们早一分钟爬上防波堤。他仍然保持着第一天的优势。每次我们游到沉船——我们都这样叫那艘扫雷艇——马尔克已经潜下去过一次了。我们刚用洗衣妇似的手够到锈迹斑斑、鸟粪点点的舰桥或露出水面的旋转机枪①,他就赶紧一声不响地向我们展示诸如铰链等容易卸下来的小玩艺儿。马尔克冷得瑟瑟发抖,尽管他从第二次或第三次钻出水面后就往身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防冷霜——马尔克有的是零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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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云雀”号扫雷艇装备有一门口径为75毫米的加农炮和四挺旋转机枪。

  马尔克是他们家的独子。

  马尔克可以算是半个孤儿。

  马尔克的父亲早已去世。

  无论春夏秋冬,马尔克总是穿着老式的高腰皮鞋,这大概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马尔克用黑色高腰皮鞋的一根鞋带系着改锥,把它挂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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