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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洛夫夫妇(12)


  他说这一切时样子非常严肃,但是没有望着妻子。玛特略娜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她的嘴唇奇怪的变了形。

  “怎么,昨天你对我那么亲热,现在你后悔了?”她低声问,“你后悔亲了我、抚爱了我?是吗?我听了这话感到委屈……痛心疾首,你用这话伤了我的心,你要的是什么?你感到和我在一起没意思吗?难道你不爱我了,是吗?”

  她疑惑地望着他,她的声调既充满了痛苦,又像是在对丈夫挑战。

  “不——不是,”格里戈里不自在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和你过的是……你自己明白,是什么样的生活。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味儿。可是现在咱们爬出来了……不过我有点担心。一切变得这么快……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你好像也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今后又会怎样呢?”

  “今后就随它去吧,格里沙。”玛特略娜严肃地说,“只是你别因为昨天你那么好而后悔。”

  “得了,别说了……”格里戈里用同样发窘的声调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吗,我想,总之,咱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们从前的生活里既没有布满鲜花,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合我的心意,虽然我现在不喝酒,不跟你打架、不骂人……”玛特略娜哭了起来。

  “你目前没有功夫再干渴了。”

  “要去畅饮一番我总会抽得出时间的。”奥尔洛夫微微一笑,“猫儿不吃咸鱼,这真是怪事。而且我总觉得有点……不知道是有点惭愧呢,还是害怕……”他摇了摇头,又沉思起来。

  “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玛特略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生活顶好的,虽说工作忙些;医生都看得起你,你自己规规矩矩,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太不满足了。”

  “这是真的,我太不满了……我夜里想:‘彼得·伊凡诺维奇说:一切人都是平等的,而我难道不是同人家一样的吗?

  但是,比方说,瓦谢科医生就比我好,彼得·伊凡诺维奇也比我好,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也……也就是说,他们和我不是同等的人,我也不是和他们同等的人,这我感觉到了。他们治好了米什卡·乌索夫的病,并且为此高兴……我就闹不明白。一句话,一个人病好了,有啥可高兴的呢?说实话,他们的生活比霍乱的痉挛还要坏。他们知道这一点,可是还高兴……我也乐意像他们一样快乐,但是我不能……因为,正如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这是因为他们有怜悯之心,”玛特略娜不以为然地说,“在我们女病室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病人渐渐好起来,上帝呀,那会怎么样呀。一个一无所有的女病人出院,她们给她许许多多的劝告、金钱和药品……甚至使我感动得落泪……这些善良的人们。”

  “你说落泪……我只是感到稀奇……没别的。”奥尔洛夫耸耸肩,擦着自己的头,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妻子。

  她也不知怎么这么能说会道,极力向丈夫证明人们是值得怜悯的。她弓身向着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的面孔,她一个劲地向他谈起人们和生活的重负,可是他却凝视着她,心里想:“她可真能说呀。她打哪儿来的这些话呢?”

  “你自己也有怜悯心呀,你说,要是有力量的话,你也要把霍乱卡死的。那么,这是为啥呢?正是因为有了霍乱,连你都沾了些光。”

  奥尔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没错。确实好起来了。嗨,你呀,真是讨打。别人死了,可我却沾了光,是吗……这就是生活。呸。”

  他站起来,笑着去上班。当他走过走廊时,突然觉得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听见玛特略娜的谈话而感到惋惜。“她真会说呀。娘儿们,娘儿们,她也明事理了。”他满怀愉悦的感觉,走进了病室,病人嘶哑的声音和呻吟立即冲进他的耳里。

  玛特略娜也竭尽全力去扩大她在丈夫生活中日益增长的作用。劳动的、匆忙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她对自己的看法。她没有去想,也没有去议论,但是她想起从前在地下室,只一门心思关心丈夫和家务事的狭隘生活,就不由得要和现在做个对比,于是地下室生活的阴暗的画面就渐渐地离她而去,日益遥远了。病室领导因为她的勇气和工作能力而看重她,对她越来越热情,把她当人看,这对她是从未有过的,使她精神为之一振……有一次她值夜班的时候,那位胖胖的女医生开始对她的生活刨根问底,玛特略娜乐意地、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突然微笑不语了。

  “你为什么笑呢?”女医生问。

  “是因为……我过去的生活太糟了……亲爱的夫人,您信不信,我过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现在我才明白,有多不好。”

  在这次回首往日的生活以后,玛特略娜心中对丈夫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依然像过去一样以盲目的女性的爱去爱他,可是她开始觉得,格里戈里似乎对不起她。有时他和她谈话,她采取了一种庇护的调子,因为他不安的言谈常引起她的怜悯,但是她有时心里还是怀疑是否有可能与丈夫过一种宁静和平和的生活,虽然她相信,格里戈里终归会成熟起来,他心中的苦闷也会消散。

  照常规,他俩该彼此接近,他们都年轻、勤快、健壮,他们或许能过着一种穷愁潦倒的、半饥半饱的凄惨的生活,一种富农式的、一门心思消磨在算计每一分钱上的生活,但是由于格里戈里所谓的他“心里的不安”,由于那种不能和日常工作调和的想法,使他们避免了这种结局。

  一个阴沉的9月的早晨,一辆大车驶进了病室的院子,普罗宁从车里扶出一个粘了满身颜料、面黄饥瘦,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又是一个从潮湿街别图尼科夫的房子里来的病人。”车夫这样回答病人从哪儿来的。

  “奇日克。”奥尔洛夫伤心地喊道,“啊呀,上帝呀。先卡。

  奇日克。你认得我吗?”

  “我认——认得,”奇日克吃力地说,他还躺在担架上,慢慢地翻着白眼,想看看在他身边走着并向他俯下身来的奥尔格夫。

  “噢,你这快活的小鸟儿。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奥尔洛夫问道。他看见这备受疾病折磨的可爱的孩子的样子,惊讶不已。“为什么连这个孩子也不饶过?”他伤心的摇了摇头,把自己满腔愁思变成这一句话。

  奇日克一言不发,他瑟缩着。

  “我冷呀。”当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脱掉他破烂的、粘满了各种颜料的衣服时,他说。

  “我们这就给你洗一个热水澡。”奥尔洛夫许诺说,“我们要把你治好。”

  奇日克摇摇小脑袋,小声说:

  “治不好的……格里戈里叔叔……把耳朵凑过来。我偷了手风琴……它在柴棚里……前天,是我偷了以后第一回碰它。

  啊,真好呀。我把它藏了起来了,随后就肚子痛了……这是惩罚罪恶……它挂在楼梯下面的墙壁上……我用木柴把它挡上了……现在……你,格里戈里叔叔,把它还给失主吧。

  ……”他呻吟着,痉挛着。

  人们为他全力以赴,可是他那虚弱、瘦小的躯体已无力保住他的性命了。太阳落山时,奥尔洛夫用担架将奇日克送到了停尸间。他抬着抬着,感到似乎是他自己受到了伤害。

  在停尸间里,奥尔洛夫准备把奇日克的身躯弄直,可无济于事。他悲痛万分,愁眉苦脸,脑子里装着那个快乐的男孩子被可怕的疾病弄残废了的形象离开了太平间。

  他充满了因为自己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而使自己意志消沉的感觉。他在奇日克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医生们也是那样热心地想救治这个孩子,但是孩子还是保不了命。这有多么气人呀……总有一天,他奥尔洛夫也会染上病,在痉挛中死去。他感到害怕、孤单,要是能跟一个聪明人谈谈这一切事情就好了。他不止一次地准备随便跟哪个大学生谈一谈,但是谁也没闲暇去研究哲理问题。只有到妻子那儿去和她谈谈。

  他愁容满面、满腹悲伤地走了。

  她正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洗脸。但茶炊已经摆在桌上了,冒着蒸汽,咝咝地响。

  格里戈里不吭声地坐下,看着玛特略娜裸露的、圆圆的肩膀。茶炊烧开了,水哗哗地响着,玛特略娜发出嗤鼻的声音,杂役们飞快地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奥尔洛夫尽力想从脚步声中猜出,是谁在奔走。

  突然,他感到玛特略娜的肩膀与奇日克在病床上由于阵痛而痉挛的躯体一样的冰冷,一样全是粘汗。他颤抖了一下,低沉地说:“先卡他死了……”“死了?。保佑这刚去世的少年升天吧。”玛特略娜祷告着,随后便使劲地吐唾沫,因为肥皂沫弄进嘴里去了。

  “我可怜他。”格里戈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可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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