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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现在她一个人置身大厅。先前,她已跟他们道过晚安,却没人听到或加以理会。在某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栏杆上头往下窥伺,然而她却不能再回到客厅了——她宁可自己发疯,也不要回到那疯了似的喧闹之中。……在楼上,她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电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照亮满室的闪电明白显示出它在墙上的位置,然而,当那无法穿透的黑暗又再度降临,开关又再度逃出她搜寻的指尖之外,她只好在黑暗中松开洋装和衬裙,虚弱地摔倒在床上还未被雨水浸透的那半边。

  她闭上眼,楼下传来那些酒鬼的喧闹,突然间一阵玻璃的破碎声夹杂其中,然后又是另一阵,然后又断续扬起片段不完整的歌声……

  她躺在那里出神大约有两个小时——之后她便开始做心算,把时间一小段一小段地拼在一起。又过了很久,她仍意识清醒,根本没有入睡,听着楼下的喧闹声渐息,知道风雨正往西而去,留下欲走还留的阵雨大量洒落在田野上,沉闷无味有如她的灵魂,然后慢慢地,被和缓而疏落的风雨所取代,最后窗外一切恢复沉寂,只剩下间或滑落的温柔雨滴和葡萄藤蔓在风中飒飒摇摆的嬉戏声。她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两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她被一股欲望纠缠,希望能摆脱滞闷在胸口的压迫。她觉得如果可以喊出来,应该可以将它排除,于是便用力闭紧双眼,试图把这块东西逼到喉咙……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

  答!答!答!雨滴的声音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像春天,像她儿时记忆中的一场冷雨,把后院变成可爱的泥浆,灌溉她的小花园,那是她用小小的犁耙、铲子和锄头亲手建造而成的。答——答!就像过去某些雨后的日子,从金黄色即将破晓的天空,斜斜射出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湿润而蓊郁的树林,如此清凉,清澈而干净——她的母亲则站在世界的中心,风雨的中心,既安全,又温暖和强壮。她现在好希望母亲在身边,但她已经过世,在一个永远看不到也触不到的地方。而这股滞闷持续压着她,压着她——噢,它压得她好闷!

  她全身僵硬起来,好像有人走到门边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只有身体微幅地摆动,在稀微不明的光线中,她隐隐可见那人的轮廓,此时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只有一片迫人的死寂——甚至连雨滴声都停息了……只有这个人影,不断地晃动,在门口走道晃动,形成一股朦胧而难以言喻的恐怖威胁和欲盖弥彰的不洁感,如同在种过牛痘的皮肤搽上厚厚的一层粉。然而她疲惫的心脏仍不断在胸中跳动,令她确信自己仍活着,承受绝望的打击和威胁……

  每一分钟,或说每一分钟前进的脚步似乎无限延长,一阵昏暗开始在她眼前弥漫成形,如同孩子般固执地试图刺穿房门方向的昏暗。下一刻,仿佛某种意想不到的力量将撕裂她的存在……然后,在门旁边的人影——那是豪尔,她认出来,豪尔——他从容地转身,仍轻微摇摆,前后移动,仿佛与那道难以辨识的光合而为一,藉此被引渡到这个世界。

  血液又开始在她的四肢百骸流动,重新注入活力。凭着这股精神她坐起身来,奋力移动身体,直到脚碰触到床另一边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现在还不算太晚,她必须出走迎向外面的清凉,到外面去,走得远远地,用她的脚去感觉湿润的青草窸窣作响,用她的额头迎接新鲜的空气。葛罗丽亚以机械般的动作奋力穿起衣服,在黑暗中摸索橱柜寻找帽子。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东西在她胸口作祟的房屋,让它独自在暗影中徘徊找不到出路。

  在极度惊恐中她忙乱地找着她的外套,才摸到袖子,就听到安东尼上楼来的脚步声。她不敢再拖延;他可能不会让她走,甚至,安东尼也是压力的一部分,也是这栋幽灵屋和正在滋生蔓延的无望黑暗的一部分……

  然后她穿过大厅……从后面的楼梯下楼,才刚离开,就听到安东尼的声音在她房间响起——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但现在她已经到了厨房,穿越走道开门进入夜的国度。湿漉漉的树被一阵风惊扰,千百滴雨点洒落在她身上,而她则愉快地用灼热的双手迎接,将雨水按压在脸上。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叫声听起来无限地遥远,由于被她刚离开的屋墙包裹而变得低沉而忧郁。她绕着房子走,开始朝通往大路的门前小径前进。当踏上大路的第一步时,她的心情几近狂喜,在黑暗中沿着两旁如地毯般的草皮,小心翼翼地移动。

  “葛罗丽亚!”

  她的步伐由行走变成奔跑,脚步踉跄,差点被地上一截被风吹断的树枝绊倒。呼叫的声音现在已到了屋外,安东尼在发现卧室里找不到人后,于是就到了阳台。然而,此举却让她决意往前不回头;后面有安东尼,她必须在这暗淡而沉重的天空下继续她的逃亡之旅,强迫自己通过等在前方的沉默,仿佛这是一道有实体的障碍。

  她已沿着这条勉强可见的路走了一段距离,大约有半里左右,经过一个孤单耸立的废弃谷仓,黑暗而令人产生不祥之感,却是灰屋和马利塔之间唯一的一栋建筑物;然后她转进一条岔路进入树林,在两排高耸如墙的树干间奔跑,枝叶几乎要触及她的额头。突然,她注意到前方有一条纵向狭长的银色微光,像一把发亮的武器半埋入泥中。等到走近一看,她不禁发出满足的小小欢呼——那是一条积了水的马车车痕,她抬头望向天际,一道光线从裂开的云端射出,原来月亮已经出来了。

  “葛罗丽亚!”

  她猛地迈步。安东尼在她身后已经距离不到两百尺了。

  “葛罗丽亚,等等我!”

  “葛罗丽亚,等等我!”

  她紧闭双唇以防自己忍不住尖叫出来,并加快脚步。还走不到一百码,树林就消失了,它被延伸向前的小路抛在后方,有如一只被褪下的深色长袜。大约又过了三分钟,她在一片旷野中暂停脚步,看见广阔的前方似有微弱细长的光线交叉闪烁,以一种规律的起伏集中于某个看不见的点。突然,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那些是许多交缠的电线高高架在河面之上,就像一只巨型蜘蛛的腿,而眼睛则是铁轨转辙处的小小绿灯,一同和铁路大桥指向车站的所在。车站!那里一定有车可以带她离开。

  “葛罗丽亚,是我!安东尼!葛罗丽亚,我不是来阻止你的!我的老天,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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