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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噢,他究竟怎么了?他死了吗?”

  “是的!就形式上来说他是死了。他是个爱尔兰人,嘉洛汀,一个半虚构的爱尔兰人——本性狂野,操着有教养的方言口音和留着一头‘火红的头发’。中世纪晚期他被放逐离开爱尔兰,然后,就翻山越岭理所当然到了法国。嘉洛汀,现在的欧齐非骑士,就像我一样有一个弱点,他对所有类型和处境的女人都很多情,他除了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是个浪漫主义者、自负的男子,具有狂野的激情,一眼略盲,另一眼则几乎全盲。像这样的男人在世界各处闯荡,就有如一只雄狮失去了牙齿。于此,骑士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都因女人而活得极度不幸,女人恨他、利用他、带给他烦恼、激怒他、令他厌倦、花光他的钱、把他当傻子戏弄——简而言之,套用现成的说法,她们爱他。

  “这不是件好事,嘉洛汀,但也拜他的多情弱点之赐,骑士的洞察力相当敏锐,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拯救自己脱离这种虚掷的状态,为了达成目的,他去到香槟区一座非常有名的修道院,名叫——呃,叫圣伏尔泰。圣伏尔泰修道院有一条规定,所有僧侣在有生之年,都不能下楼踏上修道院的地面,而必须在四座高塔中的其中之一终日祈祷和沉思,高塔以修道院的四条戒律为名:贫穷、禁欲、顺从和沉默。

  “当见证骑士告别俗世的那天来临时,他感到相当地高兴。他把自己所有的希腊文书送给领地的女主人,把镀金的宝剑送给法国国王,所有跟爱尔兰有关的纪念物则给了那个年轻的胡诺教徒,他每天在骑士住的那条街上卖鱼。

  “然后他便骑马到圣伏尔泰修道院,在门口杀了马,把尸体交给修道院的厨师。

  “那天下午五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脱离性欲的永恒自由。没有任何女人可以进入修道院;也没有任何僧侣可以越过第二层楼到地面来,因此,当他爬上迂回的楼梯、朝着位于禁欲塔最顶端的房间走去时,不由得在一扇敞开的窗前暂停脚步,那座窗离地面有五十尺,下面有一条小路延伸而出。一切都是那么地美,他想着,这个他即将抛离的尘世,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长长的旷野,树林在远方起伏,而那安静翠绿的葡萄园,则让眼前的景色更加清新。他以手肘支撑在窗沿,凝视前方蜿蜒的小路。

  “然后,就这么巧,特丽莎,一个住在邻村的十六岁乡下女孩,正好从这条通往修道院的小路走来。五分钟前,她左腿用来固定长袜的丝带磨损断裂了,由于是个相当端庄的女孩,她想过必须等到回家以后再修补,可是这样实在不方便到让她自觉已忍无可忍,于是,就在她经过禁欲塔时,女孩停下来,以一个可爱的姿势拉高裙摆——为了维护名声,她极尽可能少露一点——以调整她的吊带袜。

  “此时,那位刚加入古老的圣伏尔泰修道院一员的骑士,仿佛被一股巨大而无从抵抗的手推动,整个人倚在高塔的窗户,不断对窗沿施压。突然间,一颗石头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松动,从接合处断裂、扬起一股细微的尘土——然后,先是头朝前,再来翻转一圈头上脚下,欧齐非骑士以一种华丽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态往下坠落,告别艰苦的人世,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特丽莎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吓坏了。她飞快地跑回家,而且在十年间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秘密祷告,可怜这位横死的僧侣,他在那个不幸的星期天傍晚,同时破了戒又摔断脖子。这就是那位风度翩翩又英勇的骑士的最后结局。嘉洛汀,你觉得如何?”

  嘉洛汀因为早就跟不上故事的脚步,因此只能露出调皮的微笑,对他摇摇食指,重复她那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老话:

  “疯了!”她说,“你——真的——疯了!”

  他的瘦脸看起来很善良,嘉洛汀想着,他的眼睛也相当温和。她喜欢他是因为安东尼虽骄傲却不自满,因为他有着极端出众的仪表,跟她在戏院碰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说的故事是多么荒唐、没有重点!但她很喜欢讲到吊带袜的那一部分!

  当酒喝到第五杯后,安东尼吻了嘉洛汀。在笑声、挑逗的爱抚和滞闷燃烧的激情中,又过了一小时。到了四点半,她宣称自己还约了人,走进浴室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嘉洛汀婉拒安东尼要为她叫车过来的提议,选择站在门口等待。

  “你会结婚的,”她仍坚持己见,“将来你就知道了。”

  安东尼手里玩着一颗旧的网球,他小心翼翼地拍球,来回好几次。他回答嘉洛汀的话语里带着些许的尖刻:

  “你真的是有点傻气,嘉洛汀。”

  她的笑令人看起来有点不悦。

  “噢,我是啊,不对吗?要不要来打赌?”

  “这真的很蠢。”

  “噢,本来就是啊,不对吗?我就赌你一年之内就会和某人结婚。”

  安东尼猛然用力让球剧烈弹跳。她想,现在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之一;某种浓烈的情感,已经取代了他深色眼瞳中原有的阴郁。

  “嘉洛汀,”终于,他说,“首先,目前我没有想结婚的对象;再来,我还不够有钱到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开销;第三,我彻底反对像我这一型的人走入婚姻;最后,即使只是抽象地谈论婚姻,也会引起我极端的厌恶之情。”

  然而嘉洛汀却老神在在地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啧啧声,说天色晚了,她必须离开。

  “记得打电话给我,”嘉洛汀提醒与她吻别的安东尼,“你知道,你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打了。”

  “我会的,”他热情地承诺。

  他关上门,回到房里,陷入了沉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颗旧网球。他的孤寂又来临了,就像那些漫无目标而沮丧的时刻,他游走在街头,或坐在桌子前啃咬铅笔。这种自我专注的状态不会带来舒缓,他有表达的需要却苦无出口,意识到时间匆匆流过,他却无能阻止只能任其虚掷——他唯有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没有浪费什么,因为任何的付出和获得最后都一样没有做的价值。

  他充满感情地思索着——由于受挫和困惑,他忽然大喊:

  “我对婚姻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猛力丢掷手上的球,它穿越房间几乎命中灯具,来回弹跳数次,最后,沉默地躺在地板上。

  街灯与月光

  葛罗丽亚为晚餐的聚会预约了比特摩尔饭店的瀑布餐厅。过了八点,男士们在大厅外间碰头,“那位布洛克门先生”是另外三位男性宾客六只眼睛注目的焦点所在。他是个身材结实、气色红润的犹太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在柔顺如纱的头发下,长着一张富有表现力的脸庞——而由于做生意的人生历练,他的个性理所当然被视为有迎合别人的倾向。那三位年轻人正聚在一起抽烟等待女主人的到来,他从容地走向他们自我介绍,语气流露出一丝过度自信的意味——他们对他的响应,则是故意表现出一种夹带讽刺的冷淡态度;然而,究竟他是否理解,却不得而知:因为从他的行为举止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异状。

  “你是亚当·安东尼的亲戚吗?”他向安东尼发问,鼻孔里吐出两条袅袅的白烟。

  安东尼阴沉地微笑表示默认。

  “他是个好人,”布洛克门深深认同地表示,“他是全美国人的典范。”

  “是的,”安东尼同意,“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我真痛恨这些毛头小子,布洛克门冷冷地想。只有外表人模人样!里面半生不熟,真该把他们再丢回锅子里煮一煮,过个一分钟再捞出来。

  布洛克门瞥了手表一眼。

  “女孩们该到了……”

  ——安东尼屏息以待;她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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