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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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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我对年轻女孩并不怎么在乎。”安东尼皱着眉头说。 严格来说这句话不是真的。对安东尼而言,一般初入社交界的女孩,每天每个小时都在盘算下一个小时该如何运用在她面前展开的世界,这时如果有一位女孩很率性地只靠她的美貌而活,反而能够引起他强烈的兴趣。 “葛罗丽亚真的好得没话说——她的脑袋里什么也没装。” 安东尼的鼻子发出轻蔑的一哼。 “你的意思是说,她从来不说一句文学废话。” “对,没错。” “迪克,你知道脑子里装什么东西的女孩是适合你的,是那种认真的年轻女子,她们会跟你坐在一角很严肃地讨论生命这件事;是那种当她们十六岁时,会面如死灰地争论接吻是对是错的人——还有,是否大学新鲜人喝啤酒是不道德的。” 理查德·卡拉美明显地被激怒了,他的脸孔扭曲得像一张被揉碎的纸。 “不对——”他才开口,安东尼就冷酷地打断他。 “对,就是那种现在会坐在角落、讨论最新的斯堪的那维亚版的但丁作品英译本已经出版了的女孩。” 迪克转过来看安东尼,他的脸孔有一种奇异的陷落,他的质问几乎等同于上诉。 “你和墨瑞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你们说话的方式,好像我就是不如你们两个聪明。” 安东尼动摇了,但也同时感到心寒和一点不安,因此他用攻击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我认为这与你的头脑好坏一点关系也没有,迪克。” “当然有关系!”迪克愤怒地大喊。”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没有关系?” “你的问题在于,你可能知道太多写作技巧了。” “这不可能。” “我可以想象,”安东尼坚持地说,“有一种人是知道太多却没有足够的天分去表达,就像我。举例来说,假设我的智慧比你高,但天分不及你,有可能我会是不善言词的,至于你则正好相反,你将有充足的水填满水桶,而且水桶会大到够装你的水。” “我一点也不想听你说下去。”迪克抱怨,口气带着气馁。由于极度地沮丧,卡拉美全身剑拔弩张仿佛要保护自己;他专注地凝视安东尼,连路人们都被波及,就好像打撞球连环碰到两球一样,而后者则以怒目相视回敬他。 “我的意思纯粹只是说,一个像韦尔斯那样有天分的人,是可以学得跟斯宾塞一样有智慧;然而,一个天分二流的人就只能学到二流的想法,如果你看事情能够更仔细,你将会得到更多的乐趣和启发。” 迪克思索着,无法判断安东尼的这番话是基于何种批评标准,至于安东尼则因为正说到兴头上而一时收不了口,他的黑眼睛在瘦削的脸上发亮,他的下巴扬起,他的声音提高,他整个身体都处于扩张状态: “假设说我是个自负、健全和有智慧的人——就像希腊人中最优秀的雅典人,那么,有些事可能是我会失败但才智不及我的人却做得好的,因为他可以模仿,可以修饰,可以充满热情,更可以是个具有前瞻的建设性的人;然而,这个假设的我则非常有可能因为太自负而不屑模仿,太健全而不会过度热情,太老于世故而不会将理想寄托于乌托邦,外貌已如希腊人般完美而不须任何修饰。” “所以你认为,艺术家的作品并非来自于他的才智?” “没错,如果能够的话,他会对自己所模仿的风格加以改进,并从个人诠释的观点出发,自生活中撷取素材。毕竟,每个作家写作的理由,都是因为这就是他生活的模式。你不会跟我说你喜欢的是‘艺术家创作的神圣使命’这种论调吧?” “我还不习惯把自己当成一个艺术家。” “迪克,”安东尼改变语气,“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为什么?” “为我刚刚的一时激动。我真心地感到抱歉,我只是为了达到效果。” 迪克的语气也稍微缓和下来: “我早说过你打从心里就是个排斥艺术的人。” 当他们走进广场的白色门面、慢慢享用有泡沫和黄色浓稠汁液的蛋酒时,天已经近黄昏了。安东尼看着他的同伴,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和额头的颜色变化,仿佛是一次染色的过程;红色从鼻子消退,蓝色则逐渐从额头淡化。安东尼对镜看着自己,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皮肤并没有变色,相反,他的脸颊闪烁着淡淡的光辉——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看过。 “我喝得差不多了。”迪克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个训练中的运动员,“我想上楼去吉尔伯特家看看,你要跟我去吗?” “噢——好啊,只要你不让我去应付长辈,自己急着把多拉带到角落就好了。” “不是多拉——是葛罗丽亚。” 一个办事员打电话去通报后,他们便上到十楼,行经曲折的走廊,在1088号房前敲门。一个中年女人前来应门——她是吉尔伯特太太。 “你们好吗?”她说的是美国传统妇人的语言,“啊,我非常高兴看到两位……” 迪克匆匆寒暄几句,接着她说: “派慈先生?快请进来,外套放那里。”她指着一张椅子,语调转变为充满歉意、喘息连连的笑声。“这真是太愉快……太愉快了。为什么,理查德,那是因为你好久都没来我们这里了——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最后两句话半是回答自己的问题、半是句点,阻止迪克正要开口说的话。”来,坐下来,跟我聊聊最近在忙什么。”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站着有礼貌地弯身答礼;一个控制不住不断地笑着,显得有些愚蠢;一个希望她不要忙着招呼而不肯坐下来——终于,理查德感激地滑入一张椅子,准备接受吉尔伯特太太和蔼的问候。 “我猜想那是因为你一直都很忙——没什么比这还重要了。”吉尔伯特太太笑得有点暧昧,她总是习惯用“没什么比这还重要了”来总结更多歪歪扭扭说不出口的句子。此外,她还有两个说辞:一个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和“简单明了”——这三句轮流出现的话,为吉尔伯特太太的论调增添一种反映生命的普遍性,仿佛她已计算过所有原因,最后,用手指出最终的答案所在。 理查德·卡拉美的脸庞在安东尼看来已颇为正常,额头和脸颊恢复了血色,鼻子也不再那么醒目了。他用那只清澈的黄眼睛注视着他的阿姨,那种敏锐而夸张的专注,正是一般年轻男子面对他没有进一步企图的女性常出现的神情。 “你也是一位作家吗?帕奇先生……说不定我们能沾沾理查德的光。”——吉尔伯特太太温和一笑。 “葛罗丽亚出去了。”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公理,从中可以自行推算出结果。“她应该正在哪里跳舞。葛罗丽亚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我告诉她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会厌烦,她从下午跳到深夜,直到我说她已经把自己弄到瘦得不成人形了。她的父亲非常担心她。” 她笑完一个又笑了一个,他们两个都笑了。 在安东尼的眼中,吉尔伯特太太是由一连串半圆和拋物线组成,就像书里头的民俗故事创造的人物:头、手臂、胸、臀、大腿、膝盖的形状,是层层圆形的混杂交叠。她把自己打扮得相当整洁,灰色的头发丰厚得有点不自然;她的大脸为饱经风霜的蓝眼睛提供庇护,细微的白色胡须隐约可见。 “我常说,”对安东尼提出她的看法,“理查德是个有老灵魂的人。” 他们之间弥漫着沉默的紧张,安东尼有预感——她一定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迪克了。 吉尔伯特太太接着说,“我们的灵魂都有不同的年龄,”她的脸上散发光辉,“至少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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