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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不想尝试,”对方说。

  眼看就要发生的变化,这时对赫斯渥显得极其严重。散伙就等于损失他那一千元的投资,而在这段时间内他又无法节省出一千块钱来。他明明知道肖内西只是不高兴合伙而已,而且在这转角上新房子造成以后,他可能单独把它租下。他开始操心,必须去找新的关系,除非有什么情况发生,经济的窘境就要迫在眉睫了。这一来,他就无心享受小家庭中同嘉莉在一起的乐趣,因而沮丧的情绪侵入了家庭。

  当其时,他尽可能抽出时间去奔走,但是机会不多。而且,他已经丧失了刚到纽约时的那种动人的风度。愁苦的思想给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不能给人以可喜的印象的。手头又没有一千三百块钱作为谈话的基础。

  约莫过了一个月,他发现毫无进展,而肖内西却肯定地告诉他,说斯劳森不肯延长租期。

  “我看这事情非完蛋不可了,”他说,假装关切的模样。

  “哦,如果非完蛋不可,就完蛋吧,”赫斯渥冷冷地说。他不能给对方一点线索,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论这些想法是什么。不能让肖内西感到得意。

  一两天以后,他认为应该把情况告诉嘉莉。

  “你可知道,”他说,“依我看,我那家酒店的生意就要垮台了。”

  “怎么会这样?”嘉莉惊惶地问。

  “哦,屋基的主人已把土地出卖了,新业主又不肯再租给我们。生意可能就要完蛋了。”

  “你不能在别处开一家吗?”

  “看来没有地方可开。肖内西不愿意。”

  “你的投资都会丢掉吗?”

  “是的,”赫斯渥说。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啊,那不是太糟糕了吗?”嘉莉说。

  “这是一个诡计,”赫斯渥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会立即在那里另开一家的。”

  嘉莉望着他,从他的整个神态中看出了其中的意义。这是严重的,非常严重的。

  “你认为你能想些别的办法吗?”她怯生生地提出疑问。

  赫斯渥沉思了一会儿。没法再吹牛说他有钱和投资了。她看得出,现在他已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他严肃地说,“我可以试试看。”

  第三十七章

  这些事实一旦在嘉莉头脑里明确以后,她就像赫斯渥一样,一直考虑着眼前的处境。她花了几天工夫才完全认识到她丈夫的营生一旦完蛋,就要遭受贫困,要为衣食而挣扎。她回想早年到芝加哥去的冒险行动,汉生夫妇以及他们的套间,心里产生了反感。那是可怕的。有关贫困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她巴望能找到一条出路。近来和万斯夫妇的交往,使她压根儿不能怀着自满情绪来看待自己的光景了。由万斯夫妇提供给她的纽约上流社会生活的迷人的片断,使她念念不忘。她已学会了怎样打扮,到什么地方去玩,尽管这两者都没有力量办到。她的眼睛和头脑里如今都满是这些东西,这些万古常新的现实。她的光景越是紧迫,这另一种景况就显得越发迷人。现在眼看贫困就要把她完全俘获,把这另一个世界朝天空中推得老高,就像任何乞丐会伸手求告的上天一般。

  这样,艾姆斯带到她生活中来的理想也留了下来。他人虽已离去,但是她耳边还响着他的话:财富并不万能,世界上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演戏是好的,而她所读的文艺作品是不足道的。他是一个坚强、纯洁的人——至于他比赫斯渥和杜洛埃究竟要坚强多少,高明多少,她只能一知半解地了解,但是其间的差别却使她很痛心。这是她故意不愿正视的事情。

  赫斯渥在沃伦街那家酒店的最后三个月里,常常抽出时间,按照报纸上的广告出去找寻职业。这是桩多少令人气短的事,这完全因为他老想着必须立即找些事情做,否则就不得不靠节约下来的那几百块钱生活,然后就没有钱投资——非做别人的雇员不可。

  他在广告栏中发现可以一试的每一家酒店,不是太昂贵,就是太简陋,使他无法参加。他发现有些要出盘或者要人增资的肮脏的小酒店,是些卑劣不堪的地方,使他一看就垂头丧气。而且,冬季将临,报纸上在宣传市面萧条,到处是时势艰难的感觉,或者至少他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在发愁,别人的烦恼也变得明显了。他在翻阅早报时,凡是商店倒闭,家庭受饿,路人大概是因饥饿而倒毙在街头的新闻,没有一桩逃得过他的眼睛。有一次《世界报》刊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说:“纽约今冬有八万人失业。”这条新闻像是一把刀刺痛了他的心。

  “八万人,”他心里想。“多吓人的事呀。”

  这是赫斯渥思考的新问题。他过去没有注意到,但这确实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重视这些事情。在从前,世事仿佛发展得很不差。他在芝加哥的《每日新闻》上也曾常看到类似的消息,但是过了几秒钟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的兴趣都在别的方面。可是现在,这些事情就像是晴朗的天边飘荡着的阴云,要把他的生活笼罩、掩蔽在灰色的阴冷之中。他努力要撇下它们,忘记它们,振作起来。有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发愁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到这个地步。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即使情况变得糟之又糟,我还有足够的钱可以生活六个月。”然后,他就盘算到结束时他还有多少钱,倘使找不着其他营生他还可过多少时间。

  在这情况之外,只要再加上一些疑虑和不安——加上眼看这一冬将找不到职业这一点——他的心就会消沉下去。从思想上说,他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该怎么办呢?

  说也奇怪,当他在为前途忧虑时,也曾偶尔转念想到他的妻子和家庭。

  在起初的三年里,他曾尽力避免这样想。他恨他的妻子,没有她也能生活。

  随她去吧。他能够过得很好。可是现在,到了他过得不太好的时候,他开始想起她来,不知她在干些什么,他的儿女在怎样过日子。他能想象得出他们还是和从前一般过得很舒服,住着他那所舒适的房子,使用着他的财产。

  “天啊,他们全部占了去,真是不要脸,”有几次他心里模糊地想。“我没有干什么坏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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