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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在非洲会自然地忘掉婴儿的衰弱死,那话有点太过份了吧。我做不到。”鸟面红耳赤地结结巴巴地说。

  “鸟真是个道德严肃的青年呀。”火见子嘲弄地说。鸟的脸越来越红了,脸上浮现出责备火见子的表情。实际上他内心是这样想的。火见子的公爹这么说不是基于道德的目的,而是为了把火见子从自杀的丈夫的幻影中救出来,而让我和她一起去非洲旅行吧?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像被热水浇注的固体的汤料似的融化了吧。我就会在这甜蜜的欺骗性旅行中兴冲冲地解放了自己吧。鸟惧怕火见子公爹的话,同时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突然,鸟在火见子的眼里明显地看到了醒悟的光亮。

  “再过一个星期,鸟就要回到夫人那儿去了。”火见子说。“是吗,真对不起。”火见子的公爹说:“不过,瞧火见子那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自打我儿子死后还是第一次,所以才想起了这事,您别生气啊。”

  鸟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火见子的公爹,他的脑袋很短,几乎完全秃顶了。后脑勺晒黑了的皮肤一直延续到肩膀,几乎分不出哪是脑袋哪是脖子,在那让人想到海驴的脑袋上,一对微暗混浊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火见子的公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鸟没有找到一点点可把握的线索。鸟沉默而警惕地暧昧微笑着,忍着看不透的羞耻和失望感,从胸部到嗓子堵的喘不过气来。

  子夜时分,在暑热蒸腾的黑暗里,鸟和火见子,非常懒隋地以相互都不沉重的姿势,持续性交一小时。像交尾作爱的野兽,他们一直沉默无声。最初间隔短暂,随后经过一段酝酿,火见子飞跃到性快感的高潮。每当这时刻,鸟就会忆起一个暮色苍茫时分,在外地城市的一所小学校操场上,操纵装着汽油引擎的模型飞机飞行时的感情。以鸟的身体为轴心,火见子在她性欲高潮的天空划着圆弧,像不胜引擎重负的模型飞机似的痛苦地飞翔着,一边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叫声。然后,火见子再次降落在鸟站立的操场上,重返那种静默而坚忍的重复运动时间。鸟们的性交已经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静谥而有秩序的感觉里,鸟觉得自己和火见子的性交已经延续了百年之久。对于鸟来说,火见子的性器官单纯而实在,没有隐藏一点儿恐怖的胚芽。这不是“完全不知其究竟的东西”,而仿佛是用柔软的合成树脂制成的衣袋似的单纯的物件。这里应该没有妖怪一类的东西突然追来,鸟心里踏踏实实。这或许是因为火见子把他们的性交限定在彻底追求赤裸的性享乐吧。鸟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结婚以后,过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鸟夫妇在性交的时候,仍不断被忧郁的情绪纠缠着。鸟用笨拙的手脚触摸像极力克服厌恶心理,硬硬地蜷在那里的妻子的身体时,她总感到像被殴打了一样,因而总是怒气冲冲地想对鸟回敬几拳。结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后或者就这样让稍稍燃起的欲望触角断断续续地纠缠到深夜,或者最终像接受慈善恩赐似的凄凉地草草收兵。鸟把改变夫妇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这次生产以后……

  火见子在性欲高潮的上空盘旋,像挤牛奶似的反复压迫鸟的生殖器,而鸟则任意选择火见子的某一次高潮,和自己的高潮重合,使自己达到了高潮。但因为鸟畏惧性交后的长夜,高潮过后,不久又重开战阵。鸟就这样,在平稳地达到高潮的途中,进入最为甜美的梦乡。

  火见子从高潮的上空缓慢下降,尔后,又像与地面上升的气流相遇的风筝,突然逆转,直直地冲向高空。已经醒了但有意抑制自己的鸟,听到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了电话的铃声。鸟想起身去接,后背却被火见子光滑的胳膊紧紧搂住了。“鸟,好了。”一分钟后,火见子松开了胳膊。

  鸟匆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进客厅,抓起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想找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特儿室住院婴儿的父亲。鸟紧张的应答了一声,声音像蚊子般的细小。打来电话的是实习学生,传达了鸟孩子的担当医生的话。“这么晚打电话真对不起,因为这里也忙到现在。”电话里传来遥远的声音。“明天上午十一点请到脑外科教授房间来一趟,副院长室。照理说,应该由大夫直接给你打电话,可他太疲劳了,真对不起。这么晚,杂事太多。”

  鸟深深地呼了口气,他想婴儿死了,也许脑外科要解剖吧。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长室,谢谢!”

  婴儿死了。放下了话筒,鸟再次想到。之所以说担当的医师精疲力尽一直工作到很晚,大概是说死神怎样降临在婴儿身上吧。鸟的舌头涌上来胃液的苦味。眼前黑暗之中,巨大的令人恐惧的东西在敌视着鸟。鸟就像一个掉进了爬满蝎子的洞窟里的动物标本采集家,浑身哆嗦着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那里是安全的窝,鸟默不作声,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然后,鸟像往洞穴深处钻似地钻进火见子的怀里,因性急而失败了多次不能勃起的鸟,在火见子手指的导引下,终于安定下来。鸟的忙碌马上使两人的快感都进入了高潮。突然,鸟拙笨地蹦跳着,就象手淫似的孤独地射精了。鸟感到胸腔内一阵激烈的抽动。他横卧在火见子身边,没有脉搏,他相信自己最终肯定会死于心脏麻庳。

  “干了很坏的事呢。”火见子透过黑暗疑惧地注视着鸟,说,像是责备,其实更像的叹息。

  “嗯,是我不好。”

  “孩子怎么样,鸟?”

  “这么晚才来电话,好像是因为他们忙到现在。”鸟被新的畏惧摄住了似的说。

  “副院长室怎么回事?”

  “明天早晨让到那儿去。”

  “用威士忌吃两片安眠药睡觉吧,没必要再等电话了。”火见子无限温柔地说道。

  火见子扭开床头的台灯去了厨房。鸟像是怕刺眼睛似地双目紧闭,两只手掌交叉着遮盖着眼睛,茫然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像尖锐的果核似的东西在里面盘旋,衰弱而死的婴儿为什么折腾医生到这么晚呢?可是,很快鸟们就被突然激起恐怖念头吓得后退了。鸟微微睁开眼,从火见子手里接过小半杯的威士忌和远远超过规定量的药片,一口气喝了下去,呛得他直咳嗽。之后,他又闭上了眼睛。

  “你把我的那份也喝了?”火见子说。

  “啊,对不起。”鸟连连道歉,脸上浮现着愚蠢的表情。“哎,鸟。”躺在鸟身旁的火见子说。不管怎么说,俩人之间好像多少保留了点礼节上的距离。

  “嗯?”

  “威士忌和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之前,我给你讲段非洲小说里的笑话。鸟,你读那本小说里强盗幽鬼一章了吗?”

  鸟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有一个人怀了孕,强盗幽鬼,就是那帮街上的幽鬼们,在伙伴中选了一个派到那女人家。被派去的那个幽鬼夜晚把真的胎儿赶了出去,他自己钻到了子宫里,到了出产那天,幽鬼就变成善良的胎儿出生了。”

  鸟一声不响地听着。那婴儿不久就得了病,为了治病母亲献了贡品,幽鬼就悄悄地把她们关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婴儿的病是决不会治好的。不久死亡的婴儿被埋葬的时候,幽鬼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从墓地逃掉回到那个从秘密的地方往外运财产的强盗幽鬼的街上去了。

  “幽鬼变的婴儿,为了独占母爱,让母亲毫不吝惜地献出贡品,所以生出来的都是相当漂亮的婴儿呀。非洲人是为了让这样的婴儿死掉才生出好的婴儿,那是幽鬼的婴儿,是非常美丽的,鸟能想象得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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