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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没过多久,这位新邻居起初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就开始明显地减弱。在为人方面,对林普利提不出半点异议。他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他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但由于热情过了头,就弄得人们不得不经常拒绝接受他的帮助。此外,他很正派,诚实,坦率,绝不愚蠢。但他总以他高声喧哗的作风感到愉快,这就弄得别人对他很难忍受了。他那湿润的眼睛总是闪着心满意足的光辉,他对一切对每一件亭都是满意的。凡是属于他的,凡是他遇到的,都是美好的,一流的;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他的玫瑰花是最美的玫瑰花,他的烟斗是装着最高级烟草的最高级的烟斗。他用一刻钟工夫就能说动我丈夫为他证明,人人都得像他那样装烟斗,他的烟丝便宜一便士,却比名牌的好。他总是对无关紧要、理所当然的事物充满旺盛的热情,总要详细他说明和解释这些庸俗的欢乐。他内心那部喧闹的发动机从来没有停歇过。不大声唱歌,他就不能在花园里工作;不大笑不打手势,他就不能说话;不在读到一个使他兴奋的消息时立刻站起来跑到我们这边来,他就不能读报。他那双宽大的有雀斑的手像他那颗广阔的心一样,总是带攻击性的。他拍打每一匹马,他抚摩每一条狗,不仅如此,就是我丈夫,虽然整整大他二十五岁,在他们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时,也不得不高兴地让他以加拿大同伴式的无拘无束敲自己的膝盖。因为他总怀着一颗温暖、充实而又经常感到要发火的心参与一切,他在参加其他一切活动时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人家不得不千方百计防范他那惹人生厌的善举。他不尊重别人的休息时间和睡眠,因为他精力充沛,根本想不到别人会疲倦或情绪不佳,别人简直暗自希望每天给他注射点溴化剂,使他那惊人的但几乎不可忍受的活力减缓到正常的程度。林普利在我们家里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毋宁说他不是坐,而是不断地跳起来在屋子里到处奔来奔去,他下意识地关上窗,于是这个房间由于有这个爱动的、简直有些粗野的人在场也就变得太热了,这时,我的丈夫也跟他在一起,这种情形我曾多次碰到过。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看见他那双闪亮的、美好的,简直可以说是充满善意的眼睛,就不会对他发火。过后你会感觉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你真希望把他赶走。在我们认识林普利以前,我们两个老年人从来想像不到,像善良,热心、坦率和温暖这样一些真正的天性会由于惊人的超常把一个人驱赶到绝望的境地。

  现在,我对最初感到不可理解的事也完全明白了。当初他妻子对他不在身边觉得那么快活、那么心满意足,绝不是因为他的妻子缺乏对他的依恋。她是他的过火行为的真正的牺牲品。当然,他是热烈地爱她的,就像他热烈地爱着属于他或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那样温情地围着她转,那样操心地护着她,真叫人感动。她只要轻轻地咳嗽一声,他就会立刻跑去给她拿大衣,或是去捅一捅壁炉,让火烧得更旺。要是她进城,他就会千叮咛万嘱咐,好像她要经历一次危险的旅行。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俩说过一句不友好的话,相反,他喜欢夸奖她,赞扬她,乃至令人感到难堪。就是我们在场,他也忍不住去抚摩她,轻轻地捋她的头发,首先列举他想到的一切优点。“您看见没看见,我的埃伦的指甲有多么可爱?”他会突然这么问我。这时,她尽管羞答答地提出抗议,也不得不伸出她的手给人看。接着,我们惊叹地看到她是多么娴熟地把头发挽起来。随后我们也就只好去品尝她自制的各种小果酱了,照他的意见,这果酱比英国最有名的工厂的所有果酱都好得无可比拟。在这种叫人难为情的场合,这位谦虚娴静的女子,总是慌乱地低下眼睛坐在那里。看来,她已经不想去抵御她丈夫的好似瀑布急流的装腔作势了。她任他说,任他讲,任他笑,至多淡淡地插进来说一声“啊哈”或“这样”。“她也不轻松啊,”有一次我们回到家,我的丈夫说,“但你也不能怪他。他确实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她跟他在一起会幸福的。”

  “让他的幸福见鬼去吧,”我愤激地说,“这样卖弄的幸福,这样大言不惭地兜售他的感情,是不知羞耻。见到这样的放纵,这样的失态,我都要发疯了。难道你没看见,他卖弄幸福,他魔鬼般地活动不止,把这个女人弄得万分不幸?”

  “你不要总言过其实,”我的丈夫斥责道。不过,他的确是对的。林普利的妻子决不是幸福的,确切的说,她从来就没有幸福过。她已经没有能力准确地感觉任何事物了,她简直被他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弄得麻木不仁,精疲力竭了。每当林普利早上去银行上班,他的最后一声告别“哈啰”在花园门口逐渐消失的时候,我观察到,她先是一屁股坐在那里或干脆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干,一味享受这不寻常的气氛,因为她的周遭已是一片宁静的氛围了。然后,她干这干那,一天下来也觉得稍微有些累。跟她交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结婚八年以来,对她来说,说话已被荒废了。有一次她对我讲了她是怎样结婚的。那时,她跟她父母住在乡下,他在一次远游时路过那里,他慷慨激昂地跟她订了婚,她甚至连他是谁,干什么工作都没完全弄清楚,就跟他结婚了。这位娴静可爱的女人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词暗示她不幸福,尽管如此,我还是准确地从她作为妻子的闪烁其词上感觉到他们婚姻的真正症结所在。第一年他们就盼望有一个孩子,第二年和第三年照样盼;后来,六七年以后,他们就放弃这个希望了,现在她白天太空虚,晚上由于有她丈夫的喧闹骚动又过分充实。“最好,”我私下里想,“她能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要么从事运动,或是找一点什么事情做。这样闲呆着,非得忧郁症不可,而这种忧郁症又会导致对她丈夫那挑逗性的、使正常人身心交瘁的快乐表现产生某种形式的憎恨。她身边必须有个什么人,必须有个什么东西,否则,她的紧张心情就太强烈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回访一个住在城里的女友,她曾在几个星期以前访问过我。我们无所顾忌地闲谈起来,谈着谈着,她忽然想起要给我看一些可爱的东西,便把我领到院子里去。到了一个谷仓,我在半明半暗中起初只看见什么东西在草里扭打、翻滚和野蛮地乱爬。那是四只小狗,生下来只有六七个星期,他们张开前爪笨拙地摸索着,断断续续地试着小声吠叫。他们从筐里跌跌绊绊地爬出来的样子真迷人,那带着怀疑目光的肥壮的母狗就躺在筐里。我从那堆在一起的柔软毛皮中抓起一只小狗;他身上的毛是棕白交错的斑点,他那美妙的微翘的鼻子充分体现他那高贵良种的光荣,这是他的女主人给我解释的。我忍不住跟他玩起来,惹他发怒,嘲弄他,让他笨拙地咬我的手指,我的女友问我想不想把他带走;她说,她很爱这些狗,但只要他们能走进合适的家,能得到良好的照料,她就愿意赠送。我有些犹豫,因为我知道,我丈夫自从失去了他亲爱的施帕齐尔以后,他就发誓决不会第二次倾心于另一只狗了。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个可爱的动物能不能成为林普利太太的一个真正的游戏伙伴呢?于是我答应第二天给女友一个准信儿。晚上我向林普利一家提出了我的建议。妻子没有做声,不发表意见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但林普利却满怀他惯有的热情表示赞同。他说,好的,这是他惟一缺少的东西。一个家没有狗,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家。依他那急暴脾气,他恨不得逼我当夜就跟他一起进城,闯到我女友家去把小狗抱来。但我挡了挡他的急性子,他只好依了我。第二天,那只小狗被装进一个小筐里,叫着闹着经过一次意外的旅行,给送到了他们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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